“殿下,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天都的這一夜很是漫長。
公孫越如願以償見到了太子,這一次太子爲他沏上了熱茶,涼亭內兩個人相對而坐,罕見的君臣重逢,卻沒有絲毫的溫暖。
今夜的“烈潮”再度燃起,東境的“叛黨”將因爲公孫手上兩份名單的流出,而遭受有史以來最大的打擊,而這一夜肅殺行動中,無辜遭受牽連的人也絕不會是少數……長夜再漫長,也有黎明時。
天亮之後,監察司就會曝光在天都的光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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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迎接這個血腥機構的,勢必是激烈的謾罵,唾棄,以及反擊——
公孫面無表情瞥了一眼熱茶,還有乾淨如昨的玉案,上一次與太子的會面就在,卻像是過了很久,他輕輕端起茶盞小啜一口,“算來算去,終究還是你技高一籌。”
太子的面容沒有喜悅,只是平靜,深入骨髓的平靜。
“但仔細想想,公孫也算是完成了諾言。”大紅袍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沿着杯盞劃了一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音,“最後的髒活,我也做了,那位大司首的手段很乾淨,今夜的行動一定很成功吧。”
太子不置可否,輕聲道:“該死的都會死。”
至於一部分不該死的……
若要安內,便只能如此——寧錯殺,勿放過!
“好。那麼便算是了卻了你一樁心願,這幾年的功勞苦勞,過眼雲煙,換來今日的一面,我只想問一句——”
公孫輕輕合上瓷盞蓋。
“殿下前些日子對我說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他望着太子,這個從未食言的男人,此刻沒有與公孫對視。
李白蛟緩緩道:“我不殺你。”
公孫笑了,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來問這個的。”
“顧謙。我要問的是顧謙。”公孫越活了很久,他像是天都地下的影子,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活得很“侷促”,彷彿有做不完的事情,他永遠有下一個要趕去的地點,永遠有下一個要審問的人,永遠有下一份調查的案卷,天都監察司這個巨大的地底機構,最核心的輪轂就是他,也只有他。
這三年來,公孫越如一隻不知疲倦的鷹犬,在唾罵和黑暗中倔強活着,而此刻卻長長吐出一口氣,以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注視太子,喝了那盞熱茶後,他的體態逐漸鬆弛,神態也變得柔和,在得知監察司開始清算之後,他心中緊懸的那一根弦終於斷開了——
總歸要來的。
公孫坐在黑夜中,像是獲得了自由,笑着開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活不活無所謂,顧謙要活,而且要活得很好。”
短暫的沉默後。
李白蛟點頭:“我答應你這個請求。”
“還有……”
“不要讓他參與到任何監察司的後續任務當中。我要讓他當一個清白之官,遠離天都的紛爭。天都還有很多青年才俊,昆海樓可以另請人接手。”公孫越面無表情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太子這一次搖了頭。
“我無法答應你這個請求。成爲什麼樣的人,是顧謙的選擇。”
“這不是請求,是要求。”公孫越笑了,帶着譏諷,一個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的人,當然也不會對皇權有所忌憚,他已經一無所有,“殿下,你總是標榜自己是一個‘寬仁’之人,你尊重每一個人的意願,絕對的遵守諾言。在我看來,這實在太可笑了,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出發點都基於你自己,你是一個絕對自私,絕對冷漠的無情的人,與寬厚,仁慈……沒有一丁點的關係。”
這一連串的輕蔑之語,已是極大的不敬。
李白蛟的神情仍然平靜。
他看着公孫越,像是看着一條野犬。
如他這般坐在皇座上的執權者,怎會與一條匍匐腳下的野犬計較?
但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種情緒,只是一縷火苗而已。
“我再重複一遍……這不是請求,是要求。”
“我要求監察司脫離與顧謙的所有關係,這場烈潮不能傷害到他一絲一毫。此後他也決不可參與到第四司的職務之中——”
殘破的長夜下,紅袍被風吹拂,如一團將熄的篝火。
“否則我會將你所有的秘密都告知天下。”
公孫越說出了自己想要說的那句話,也終於在那張 萬年平靜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絲波動。
“關於謫仙東皇決戰寶珠山的黑幕。”
“關於大隋公主李白桃的失蹤秘聞。”
“關於您……在春風茶舍第四塊磚下埋藏的秘密,所有的大、不、逆。”
李白蛟那張冷漠的臉龐,終於涌現了憤怒,在寶珠山,李白桃,以及春風茶舍這幾個關鍵詞出現的那一刻,憤怒的火苗燎原地燃起,這位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胸中“蹭”的一聲燒起熊熊大火。
他掌心的瓷盞“砰”的炸碎。
熱煙滾滾,霧氣嫋嫋,一顆顆水珠在空中翻滾。繚繞着華服太子,白霧化爲一條細狹蛟龍……世人總有一種錯覺,提到太子李白蛟,腦海中的形象,還是之前那個日夜留戀青樓畫舫的瘦弱登徒子,但事實上他的修行天賦很高,是三位皇子之中遺傳皇血最強大的那一個。
他捏碎茶盞,冷漠道:“公孫越,好好的活着,不好麼?”
“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公孫越面帶微笑,他四面八方的空間,都被強大的皇權壓塌,翻滾的氣浪,隨時能夠要了他的性命,而這正是他說出之前那些話的原因。
他希望李白蛟能夠殺了他。
在這位太子的手下幹了三年,公孫越一直想看看……太子盛怒之時到底是什麼模樣?比起被仇敵圍攻,被監察司刑法加在自己身上,不如死得痛快,在臨死之前還能看到李白蛟的失態……這真的很好。
“我死之後,將繼續有‘眼睛’替我注視着殿下。若是顧謙出了事,或者殿下不答應我的要求,那麼這一切的秘密都會被放出來,昭告天下。”
公孫越說話都變得艱難起來。
他仍然在笑。
感受着那股巨大的壓力……原本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的紅袍男人,此刻雙手仍然搭在椅背上,只不過身子傾斜了一半,看起來有些滑稽。
皇權壓塌了他的一根肋骨,再繼續下去,他整個人的骨骼將會被巨大的壓力擠壓變形,緩緩磨成齏粉。
他會變成一個侏儒,變成一個矮人。
亦或者……變成一個五臟肺腑擠在一起的肉球。
公孫仍然在笑,但他的眼眶滲出鮮血,嘴脣,鼻孔,天靈,都因爲這股強大的壓迫而滲血,紅袍第一次被自己的鮮血所沾染——
“令人作嘔的東西。”
李白蛟冷冷的開口,道:“你還不值得本殿食言,本殿不會殺你,但定會讓你承受這世上最大的折磨。”
他擡起一隻手。
屋閣外,海公公緩步領命而來。
……
……
鐵律符紙收斂的那一刻,天都城陷入了“短暫”的失明。
收斂鐵律,或許只需要很短的時間,但想要重新釋放鐵律的力量,使其盈滿整座天都,則是需要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
揹負雙手的蠍子辮女童,與二皇子李白鯨,一左一右,就這麼視若無人的走在天都大街上。
一道道夜行的影子,在屋脊上空掠過,他們都是監察司的精銳,是春風茶舍花費巨大代價所培養出的棋子,而距離如此之近,卻未有絲毫察覺。
這個世界,不僅僅是“眼睛”能夠看見。
天都皇城失去了鐵律,就失去了光明,哪怕這麼兩個人如此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也沒有人發現。
一層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女童和二殿下週圍。
“死了。都死了。”
女童的目光透過一層層的木板,屋樓,直接望向更遠的遠方,除了第一間的大宅,此後所去往的每一座屋子,留下來的都只有屍體……這場清算活動已經開始,他們想要實行任何的營救都無意義,在天都城內觸發戰鬥顯然是極不明智的選擇。
李白鯨的眼神裡有些惋惜。
他的本意是,在這個沒人能夠想到他們會來的節骨眼上,以“琉璃盞”之力,能夠帶走一些餘力,便是一些餘力……但是那位兄長顯然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果斷。
“我們趕過去,或許能救一些人。”女童說出“救”這個詞的時候,蹙起眉頭,明顯覺得不習慣,於是更換了用詞,道:“大概能帶走三十個,挑選真正核心的心腹即可,有東門的‘於潛虎’內應,問題不大。”
“帶不走了。”
李白鯨搖了搖頭,“我的那位哥哥,比我想的要清楚。他是故意等到今天動手的。”
女童蹙起眉頭。
“他知道的,一切都知道的。”
李白鯨笑了笑,神情變得坦然了許多,道:“畢竟三人中……唯一接觸過鐵律的,就只有他。我們對於‘鐵律’所有的猜測,揣摩,懷疑,都建立在了錯誤的認知上……鐵律比你想象的更強大。”
蠍子辮女童沉默了,她的確感覺到了一股被人直接注視到內臟的感覺,彷彿被光明直射,無所遁形,即便是律紙收斂……那股銳利感仍然不曾消滅。
“既然他什麼都知道,我們也不必藏着掖着。”
“先生。”李白鯨輕輕一隻手搭在韓約肩頭,道:“陪我走一走吧,我要去宮裡一趟。”
女童嚇了一跳,訝然看着二皇子。
這具軀殼內似乎藏着兩個靈魂,時而天真,時而陰沉……有時候像是一個揹負無數人命的大魔頭,有時候又天真的像是一個幼稚的嬰童,而此刻被李白鯨輕輕拍了一下,她便恢復了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兩個人遠離長街,來到宮殿,宮門爲他們而開,長伺的侍者似乎看得見,又似乎看不見,只是遵守着太子提前佈置好的安排,一左一右拎着長燈,裹挾着女童和二殿下的霧氣就這麼緩緩入了皇宮。
一切還是之前的模樣。
沒有什麼改變。
李白鯨並沒有閒逛,也沒有去往太子所在的方向,他走向了“東宮”,走向了自己母親齊虞所在的偏殿……這一路走得很順,今夜宮內似乎沒有什麼侍衛,所有的一切都在爲他讓路。
似乎根本沒有小心翼翼的必要。
鐵律早就看到了他。
而太子也早就做好了部署……宮裡的其他位置或許藏着埋伏,但通往自己母親的方位真的很是太平。
李白鯨來到了東宮,殿門雖開,但寢宮死寂,紗簾緊拂。
一根門鎖在內被人鎖住。
只不過女童兩根手指劃過,隔着一扇門,將門鎖直接斬斷,伴隨着推門動作輕柔落地,被女童一隻腳鉤住,未發出絲毫聲響。
李白鯨站在門外。
他將木門推開了一條細狹的縫,卻沒有入內。
他就這麼安靜站着,如一根木樁,伸出的那隻手緩緩抽離,懸停在木門之外,似乎有些後悔自己開了門。
短暫恢復了“懵懂”的女童,雙手捧着生鏽鐵鎖,惘然看着這一幕。
裡面徐徐溢散出一股她天性喜歡的味道。
李白鯨望向她,柔聲問道:“如果待會打起來,先生的神魂需要多久才能甦醒?”
女童眨了眨眼,抱着鐵鎖,緩緩一屁股坐在地上,雙瞳的間距逐漸變大,眼神也變得渙散開來。
李白鯨沒有得到回答。
他似乎在思考,在衡量……裡面就是自己的母親,這一趟來天都,一是想帶回當年的舊部,二是想入宮帶走自己的母親,來之前他本以爲,後者會更難一些。
但沒有想到,入天都的計劃被太子識破,今夜舊部盡遭血洗。
而入宮……卻是無比輕鬆。
接下來帶走齊虞,會遭遇到多少阻力?甘露先生修行遇到了一些問題,如今能夠以一縷神魂附在女童身上,陪自己入天都,便已是殊爲不易,若是在關鍵時刻不能顯聖……麻煩就大了。
這些思量,在李白鯨腦海裡糾纏。
二皇子做出了選擇。
他收回那隻手,快步踏入殿中,然後腳步頓住。
之前腦海裡構思的計劃在這裡中止——
月光無法穿過竹窗黃紙,只能投出朦朧模糊的影子,一個懸在屋樑上的瘦削影子,搖搖晃晃,僅僅剩下脖頸與棉帛角力,已沒了氣息……太久未曾進食的原因,齊虞瘦的像是一根竹竿,披着寬大的宮袍,看起來像是一隻自由的鳥雀——不知她哪裡來的力氣,還能把自己掙扎着吊上屋樑。
地上躺着一個被踢翻的木凳。
這一幕安靜的畫面,卻如一枚炮彈。
重重擊打在李白鯨的心臟部位。
早已見慣了生死的年輕男人,鼻尖酸澀,感受到了切骨的悲傷,他默默來到母親身下,把凳子扶正,把那具屍身扶着摟下。
那個原本還惘然的女童,不知何時已來到了李白鯨身旁。
韓約那一縷神魂幽幽開口,問道:“太子做的?”
李白鯨搖了搖頭。
“不是他。”
母親死前,還給自己精心畫了妝容,嘴脣還含了胭脂,現場很乾淨,沒有爭鬥的痕跡,屋外門鎖都生鏽了,這是母親花了很大功夫給自己準備的死亡。
李白鯨看着那張煞白的沒有血色的面孔,撫摸着泛着淺淡餘溫的面頰。
他來晚了一些。
“帶她走麼?”韓約不含感情地問,“遠行至此,我神魂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如果太子發動武力……紅拂河老傢伙不出手,我們可以帶一些人走。”
“不帶了。”
李白鯨搖了搖頭。
他放下了母親的屍體,輕聲道:“什麼也不帶了,這些都留在天都吧。”
“先生。天快亮了。”
他來到東宮殿外,看着這片本屬於自己的皇宮,語氣裡帶着一些輕鬆,最深層卻藏着失去一切的悲傷。
李白鯨笑道:“我想起父皇曾經對我說的話。”
“什麼話?”
韓約蹙起眉頭,來到他身旁,一隻手扶住額頭,神情變得模糊而又凌厲,似乎在兩種極端的狀態下切轉,時而恍惚,時而清醒……隨着自己修行境界的拔高,琉璃盞內能夠符合條件的身軀越來越少,有些直接在烈日之下灼燒炸裂,有些則是被兩股截然相反的氣流壓爲齏粉,這具“稚童”是比“書生”更加精粹的容器,只不過美中不足,是精神力的轉移還有缺陷,不能在琉璃山外時時刻刻保持清醒。
二皇子看着遠遠天邊,逐漸上升的一縷光芒,勁風伴隨着曙光吹拂而過。
韓約皺起眉頭,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眉心,稚童的眉心燃起一股虛無火焰,猶如青燈古盞,穩定的洞破空間——
兩人的四方,燃起一扇星火門戶。
“若一無所有,又何懼一死?”
二殿下感受着天都穿街而來的狂風,一道又一道的黑衣,長袍,弩箭,在宮殿屋檐上空升起,長夜的盡頭,這些箭鏃對準了他。
而宮內極高的那一處古塔,一個腰挎油紙傘的黑袍男人,單手扶着宮殿鐘塔塔尖,站在光明與大日之下,黑衫沐浴黎光,面無表情與一男一女對視。
“我已是一無所有之人了。”
李白鯨望着遠方鐘塔上站立的寧奕,輕聲道:“回去之後,就開戰吧。”
……
……
葛清被執法司的持令使者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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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閣外的長街迎來光明,葛清從未覺得有哪一夜,比今夜還要漫長難熬,也從未覺得有那一日,比今日的黎明還要燦爛。
日出的朝陽,蒸發了昨夜雨水,肅殺了舊冬的嚴寒,直至坐上馬車,葛清纔有一種幻覺……天都似乎變好了。
這種好,很難用言語去形容。
如果準確來說,應該是變溫暖了?
寒冬與長夜一樣難熬,但總歸會過去……算一算日子,的確到了春至之時,街頭的冰渣化了,嘰嘰喳喳的雀鳴響起來了,這一切都讓人恍惚。
例行公事的完成了執法司的對答,對方詢問了自己和黃執交往的具體事宜,然後釋放了他……一份紅字證明交到了葛清的手上,他被證明是無罪的。同時還有一份關於“黃侍郎”的案卷也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禮部侍郎黃執,勾結叛黨,意圖謀反,私販官鹽,耕牛,私自與東境琉璃山聯絡,並且謀劃了天都郊外鬼修謀逆殺人的幾樁大案……證據確鑿,而且邏輯嚴密,至此葛清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謂的“恩師”真的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而監察司當場殲滅黃執也是依照律法行事,毫無過錯可言——他們在黃執的屋宅中發現了好幾具抽乾人血的屍體,這位侍郎投靠東境之後默默修行鬼道功法,爲了拔高境界,與鬼修勾結,從荒域運來了幾個花季少女,來滿足自己的私慾,黃執還有人妻之喜……屋宅裡發現了幾位面目不明的屍體,男人已被風化,女人亦是被邪法吸乾,案卷的最後標註,天都城內部分官員被調遣離職,離奇失蹤,便證明與黃執有關,這位禮部侍郎利用職權,專挑頗有姿色的女人下手,而這些女人則是被證實是那些小官的妻子。
具體手段……已經不用再說。
葛清渾身生寒,只覺得腦海裡被一道霹靂劈過,這一切讓他覺得恐懼。
“葛大人?”路上的一位同袍,同樣是人微言輕的小官,看見葛清這副模樣,忍不住上前搭話,“您這是怎麼了?”
葛清打了個哆嗦,苦笑道:“沒什麼,一夜失眠……”
“您知道嗎,天都變天了!”
那個同袍拉着葛清,欣喜道:“還記得之前大家傳得沸沸揚揚的‘監察司’嗎?”
葛清神情如遭雷擊,想起那位組長臨行前的交代,警惕道:“監察司……怎麼了?”
“監察司是真的!”那位同袍,與自己一樣窮酸的書生,神情激昂,“這幫爛人弄得天都雞犬不寧,四處捕風捉影,害得朝堂一片死寂……”
葛清聽着覺得一陣害怕……爲什麼這個傢伙敢如此議論監察司……他望着來來往往的街人,自己從執法司出來,發現大街小巷都貼了公告,許多人都在圍觀,這樣的言論似乎並不會招惹禍端,爲什麼?
“殿下查出了這個骯髒的機構,以及背後的主使者。”
“監察司大司首公孫越,已經被逮捕歸案,那個噁心至極的傢伙……可曾想過,自己所做的一切會被曝光出來?怪不得心虛不敢參加殿宴……”窮書生壓低聲音,譏諷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告訴你,殿下很久之前就在嚴查了,昨夜終於出手……還記得新成立的昆海樓嗎?殿下狠狠摧垮了監察司,據說昨夜的天都死了很多人呢。”
說到後面,書生有些慼慼然,他昨夜睡得甘甜,可惜沒能上街,目睹這一幕壯觀景象,參與到這個偉大的時刻中來。
葛清失魂落魄,來到了那巨大的公文前。
公文上列了許多監察司重罪之人的名字。
自己的“恩師”黃執,赫然在其中之列……而最上方,則是那個猩紅的,曾經讓天都所有官員都爲之厭惡而且畏懼的名字。
公孫越。
這份名單裡的人,有些已經死了,有些生不如死。
葛清的腦海裡有一個聲音響起。
這些東境叛黨,當了替死鬼,推動了殿下的一步大棋。
天都衆生得到了一個心滿意足的解釋,太子從未想過要建立“監察司”這麼一個骯髒罪惡的存在,這一切都是那個叫“公孫越”的男人的錯……於是那個男人得到了最痛苦的懲罰,監察司也被連根拔起。
但事實上……監察司只不過換了一個名字。
那些曾經涌動在天都夜潮下的精銳使者們,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天都的民衆再也沒有看見他們……但廟堂上的每一個人,卻依然能夠感知到“他們”的存在。
街道擠滿了人,葛清像是一隻螞蟻,被人擠來擠去。
他有一種錯覺,覺得衆生皆是愚蠢的螻蟻,自己也不例外。
在天都的歡呼聲中,太子成功建立了一個超脫三司制度之上的秘密機構,沒有引起反噬……因爲一切的異黨都被剷除了。
太陽升起來了。
葛清一開始覺得很溫暖,現在覺得很燥熱,他想要走,卻不知道走到哪裡能夠避開那一輪大日……走着走着,腦海裡迸出了一個問題。
天都真的變好了嗎?
遠方再度響起了轟鳴,街道上擠滿了人,將長寧街圍繞的水泄不通。
三司的官員齊聚,卻阻攔不了民衆的潮水,那裡有一輛破爛的籠車,一個衣衫襤褸,破爛如乞丐的男人,戴着手銬腳鐐,被困在籠車上,不斷有人向着籠車投擲污濁。
“看見了嗎——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孫越!”一個孩童興奮地向他介紹,然後用力將一筐臭雞蛋砸了出去,籠車內的那人不躲也不閃,事實上他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了,雙眼被剜空,只剩下兩個空洞,耳朵一片血污,此刻充斥腦海的應該只有嗡嗡嗡的巨鐘鼓蕩聲音。
公孫越的雙手被吊在籠車最上方,腳鐐沉重,籠車設計得比他略高一些,以至於他無法平穩站着,只能吊在車上,那身紅色官袍早已被扒了下來,渾身數不清的大大小小刀口,割地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他的口中似乎含着什麼……是一對肉球,籠車顛簸,公孫越不曾咬牙,也不曾呼喊,他含着那對“肉球”十分輕柔。
那是他的眼珠子。
僅僅看一眼,便讓人覺得噁心欲嘔。
“這是他研發出的酷刑,現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一箇中年男人在葛清耳旁開口,厭惡地擲出一塊石頭,正好砸入籠車,砸在公孫越的肋骨上,那個男人的腰身縮了一縮,表情痛苦地收縮了一剎。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再度擲出一塊石頭,只不過這一次砸中籠車,沒有傷到公孫。
圍觀的民衆因爲“公孫越”的遊行而興奮。
這些年公孫越作的惡太多,太多,以至於當他被“處刑”時,萬人空巷來觀賞這一刻。
“這個傢伙乾的壞事太多了,殿下盛怒,要狠狠處罰他。”
“已經有文官出了諫書,記載了公孫越的十宗罪,如此多的大罪,律法都不知該如何處理……”
葛清隨着那輛籠車走了一小截,無論他走到哪,都有人熱情地向他介紹。
“你知道嗎,我們都錯怪顧謙大人了。顧謙大人是清白廉明的好官,與公孫越從不合污,這一次公孫落馬,據說就是與顧謙大人有關,殿下重賞了昆海樓。”
說到某個敏感的名字,聽力模糊的公孫,裹滿鮮血的面頰似乎都凝固了一剎。
而這一幕,被葛清捕捉到了。
那輛籠車越來越遠,但並非是行往刑場,而是通向大牢。
“殿下說,要讓他在天都遊行三日。以泄民憤。”
“此人罪該萬死啊!”
“殿下已是寬仁大量。”
大日之下,籠車一路駛過,灑了遍地鮮血,斑駁刺目。
那個傢伙……真的有這麼多血嗎?
還能流三天嗎?
葛清恍惚地站在街尾,人潮緩緩散盡。
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他真的只是天都城內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在巨大的輿論潮水下,他已經相信那張公文上所寫的一切,已經相信街道每個人對自己說的一切。
可是潛意識裡,仍然有聲音在告訴他。
——這個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
“這個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葛清耳旁響起。
有位披着黑色蓮衣的年輕男人,神情疲倦,不知何時,與葛清站在了一起。
“昨夜那些人私闖民宅的事情,對不住了。”蓮衣男人沉默一小會,道:“葛清,你也知道……監察司不存在了。他們換了個稱呼。”
葛清恍惚地看着年輕男人,失神之下,竟然只是覺得眼熟,與自己在殿宴遠遠看到的某個身影有相似。
“您……您是?”他喃喃問道。
“宮裡有人給我遞了你的文章,討四境檄文寫的不錯。你不該在平妖司埋沒才能,來昆海樓吧。”那個男人輕聲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謙。”
“顧謙……”
是了。那個在殿宴上無比耀眼的年輕大人。
葛清苦笑一聲,道:“您是那位閻王的判官?”
沉默了一小會。
顧謙點了點頭。
他輕聲道:“我和他已經決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