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根百年的地基,被劍氣破壞,與那些被外力強行拔起的古樹不同,此刻的羅剎古城更像是一個腳踝經脈被砍斷的巨人。
“轟”的一聲!
杜淳腳底的地面垮塌,他發出了一聲驚吼,不受控制的向着牆頭滑去,而原先平穩的城頭此刻則是傾斜了九十度,像是一塊墜落砸向大地的隕石。
煙塵與飛石之中。
一隻手穩穩握住了杜淳的衣領。
李長壽的神情被塵霧掩蓋,那雙銳利平靜的眸子投向遠方,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絲毫慌亂。鬼城延伸而出的那塊城頭瞭望臺,在暗力的延伸下崩塌,墜向大地,與此同時,羅剎古城的四肢也隨之解體,碎石坍塌,像是凋零的煙火,在這暗夜煙火之中,李長壽像是一朵耀眼的白色焰火。
他拎着杜淳,後者雙腳發軟幾乎快要癱倒,兩個人快步走出古城的坍塌範圍,小閣老的神情像是剛剛喝完早茶,剛剛的那一場坍塌與自己毫無瓜葛,漫天懸浮的古木被星輝粗暴的撕碎,清開出一條荒蕪的長徑。
“李兄,這是怎麼回事……”杜淳用自己沙啞的聲音艱難問了這麼一句話。
那個揮劍斬開古城的少年,還有少女,已經不見所蹤,在古城坍塌的慌亂之中逃離。
李長壽沒有回答杜淳,他的步伐很穩——哪怕拎着一個累贅。
事實上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腳步,讓自己不要那麼快地追上前面逃命的兩個小傢伙。
杜淳看着白袍年輕男人那張平靜到有些冷漠的面孔,忽然明白了,從夜談交易,到此刻的崩城,都是李長壽計劃之中的一環……之所以選在這裡交易,便是因爲這是天都近郊,鮮有的幾座律法無法照耀之城池,只有在羅剎古城,天都鐵律才無法輻射。
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將不被律法記載。
自然……也不會被律法懲處。
出身紅拂河的平南小王爺,是一個血統尊貴而且嗅覺敏銳的“獵手”,隔着數裡外就鎖死了目標,他始終保持着提拉杜淳的姿勢,直到後者有了些許力氣,在這期間,他取出一枚令牌,不斷髮號施令。
“一號組,捕捉近郊東南。”
“二號組,西南。”
“三號……”
以此類推,一個龐大的組織網鋪展開來,很難想象,今夜看似風平浪靜的羅剎城周圍,到底有多少夜行者潛伏,在這天都城外律法無法照耀的黑暗之地……鋪開了這張羅網。
“罪徒綁架玄珠夫人和太和宮主玄鏡,不可饒恕。”李長壽輕聲道:“我需要你們提供精準的陣法捕捉,對方掌握着西嶺不曾掌握的‘傳送陣紋’,但傳送距離不會太遠,第一次傳送後,將落腳點的空間封鎖。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的盟友來處理。”
杜淳已經恢復了力氣。
他一隻手輕輕搭在李長壽的肩頭,柔聲道:“李兄,你是故意放他們走的……他們還有同黨?”
李長壽笑着拍了拍杜淳肩頭,道:“杜公子,剛剛你也看到了。玄鏡不願意交出太和諭令,書院保她一日,太和宮的實權就一日不可外露……還記得我們之前所說的嗎?”杜淳一怔。
“對我而言,西嶺大勢已經在手,只剩下最後的太和宮,如鯁在喉,若是拿下,便是對殿下的一個交代。”李長壽頓了頓,道:“若是拿不下,其實也沒什麼……我大可耗着,熬着。但若是如此,我答應你的,就辦不到了。”
杜淳反應很快,道:“剛剛的那個小傢伙,我看清他的長相了。是蜀山的谷小雨,寧奕的師侄。”
“不錯。”
李長壽輕聲道:“書院已經答應和蜀山結盟了,這是我今夜設局的原因……合流之後的書院不容小覷,若是讓它和蜀山合璧,接下來的西境,將唯蜀山獨尊,就連你父親的執法司,說話也不好使了。你試想一下,如今蜀山風頭最盛的人,是誰?”
杜淳心頭閃過寧奕二字。
他神情陰晴不定,雖從未和寧奕說過話,但不知爲何,見了一面,他便心底厭惡這個人,甚至還有些畏懼……尤其是見到了徐清焰,他很確信,民間流傳的這二人之間的“故事”都是真的。
自己若爲太和宮主,向殿下討要金絲雀……那麼此事可成。
但若是寧奕……
李長壽忽的又開口道:“杜公子,我查到綠柳街那一日打你的人了。”
杜淳猛地停步,望向這位小閣老。
……
……
逃。
快逃。
劇烈的轟鳴聲中,玄鏡抱起自己的母親玄珠夫人,向着反方向逃離,下一剎便有一道身影追趕上來,踩着草鞋的谷小雨迸發出熾烈光焰,金剛體魄燃燒如沸火,繞城斬開地基之後趕上玄鏡,下意識的,小傢伙微微躬身,擡起雙臂,直接將玄鏡連同玄珠夫人一同摟抱而起,腳底速度不減反增。
玄鏡險些驚呼出聲,她瞥見谷小雨認真的神情之後便冷靜下來……這的確是最快的逃離方法。
玄鏡閉上雙眼,掌心緊握那枚銅錢。
時間似乎都變得緩慢起來——
在兩個小傢伙收到銅錢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
宮廷散會,夜宴落幕,李長壽將銅錢交給玄鏡之後,意味深長留下了一句警告,那枚銅錢之中包裹着一縷神魂,正是玄珠夫人還活着的“證明”,以及李長壽要求交易的“條件”。
今夜子時,羅剎城頭,玄鏡一人來見,此事絕不可通知他人。
這縷神魂內容,閱後自行焚化,不留絲毫痕跡……也很符合那位小閣老的行事風格,出手狠辣,不給人留下把柄,也不給人反應時間,若是今夜玄鏡不遵從要求,那麼玄珠夫人一定會死。
玄鏡是個心思玲瓏的小丫頭,她知道此中一定有詐,李長壽絕不可能乖乖將母親交給自己,但正如殿宴上所看到的那一幕……書院已經被三清閣擺了一道,此事若是告知師姐,會變成什麼後果?
若是演化成兩大宗相爭,或許太和諭令之事還有轉機。
但自己的母親呢?
在玄鏡無法拿定主意的時候,從頭到尾見證了這一切的谷小雨,給出了一個“貌似可行”的方案。
“我們可以去羅剎城赴約。”
谷小雨平時看上去傻憨憨的,遇到大事卻無比冷靜,他在看完銅錢消息內容之後,立即給寧奕傳了一封秘密簡訊,同時將自己的計劃列了出來,“天都城外,有我的另外一位師叔,可以負責接應……蜀山有一張符籙,可以極快傳送,即便是朱密這樣的涅槃境強者也趕不上這座傳送陣紋。”
“至於交易之後的逃離,也不是問題,羅剎古城的地基快要垮塌,我的小師叔曾經在那裡埋下過一座劍陣,我可以用‘斷霜’將其引動。”谷小雨深吸一口氣,道:“我認爲此事還是要通知師門,僅僅憑藉我們二人,一定是玩不過李長壽的。”
李長壽留給玄鏡的時間很少。
根本來不及細細謀劃……玄鏡給書院傳了一封簡訊之後便離開了天都城。
風聲呼嘯。
這一個時辰所發生的事情,重新在腦海之中過了一遍。
似乎……有哪裡出現了問題?
谷小雨抱着她來到了一片開曠的荒野之處,少年咬了咬牙,將玄鏡和玄珠夫人放下,從懷中取出符籙:“抱緊我,不要鬆手。”
玄鏡怔住,然後照做。
一片光火燃燒,空間開始震顫,小子母陣的力量打碎虛無的“奇點”,將兩個人傳遞出去——
而沒過多久,李長壽和杜淳就來到了這片曠野之上,霜草飛舞,雪屑搖曳。
李長壽凝視着谷小雨和玄鏡消失的地點,“玄珠夫人”的氣息就在這裡憑空斷去了。他取出那枚傳訊令,道:“情報無誤,對方掌握着一座很強大的傳送陣紋,而且已經開始了第一次傳送……我要你們迅速完成空間封鎖,杜絕第二次傳送的可能。”
令牌那邊先是短暫的沉寂,然後有詢問聲音響起。
“閣老大人,請求第二次的傳送座標。”
李長壽站在齊肩高的曠野草叢之中,月光如流螢,他緩緩轉頭,在長夜之中目光如炬火燃燒……最終遙遙落向了東方。
這是一門占卜法。
但其實並不難,只需要在目標身上留下某個“標記物”。
哪怕身處黑夜,哪怕遙隔數十里,玄珠夫人在李長壽的眼中亦如螢火一般耀眼……要找到標記物的位置,實在是很輕鬆的一件事情。
李長壽沉沉吐出一口氣,道:“羅剎城正東,二十三裡,閻惜嶺。重複一遍,羅剎城東,二十三裡,閻惜嶺。傳我命令,即刻封鎖空間。”
消息從令牌傳出的那一刻,西嶺的秘密使者便開始了這場浩大的行動,與此同時的,天都皇城還在寂靜之中安度長夜。
曠野靜謐無聲。
杜淳望向李長壽,咬牙問道:“你確定調查結果沒有錯誤?”
李長壽沒有回答,只是望着杜公子手中的案卷,笑道:“卷宗已經在你手上……信或者不信,都由你來判斷。”
“好。我相信你。”
杜淳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取出自己最珍貴的腰牌,放在面前。
他醞釀了很久,終於聲音顫抖地說道:“娘,有人要殺我……我在天都城外閻惜嶺!”
……
……
(晚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