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山半山腰,修築着一座竹樓,這場浴佛法會雖然是來者不拒,但小雷音寺也會根據來者的地位,尊卑,來準備相對應的“客房”。
顯然,那些小沙彌讓出來的“殿位”,應該就是給那些遠道而來,而師門又不太出名的行腳僧準備。
即便如此,小雷音寺也是十分厚道了。
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這個道理,真正能夠切實做到的,世上能有幾人?
“這間,給寧先生和裴姑娘。”
“這間,給這位小師傅。”
硃砂伸手指了指相鄰的幾座竹樓,分別點指了中間和靠邊的兩座,一共三座竹樓。
她柔聲道:“竹樓裡的物件,茶盞,我都已收拾過了,三日之後就是法會,若寧先生不嫌棄,就在這住下吧。”
宋伊人笑眯眯補充道:“這月牙山是鳴沙山區最出名的地方,山頂還有一座露天溫泉,我動用了一些小小的權力,這段時間,整座山都是我的靜修之地……晚上大家可以好好放鬆一二,享受一番。”
丫頭拉着寧奕的手臂,眼裡倒是有些驚喜。
這一行,倒是頗有驚喜。
一是他鄉遇故知。
二是宋伊人“夫婦”爲自己幾人準備的這份“小禮物”,須知一路東行,風塵僕僕,二人從抵達大漠到現在,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的洗一個澡,哪怕裴靈素的境界足夠的高,寧奕又身負“山字卷”,隨時可以聚攏水元素,但在大漠裡匆匆的沖洗,跟浸泡在溫泉裡沐浴,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女孩子……總是比較精緻的。
裴靈素望向硃砂,相視一笑。
“小僧……就不去了。”雲雀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剛剛脫離“入定”的狀態,此刻還有些意猶未盡,他緩緩揖了一禮,認真道:“小僧回去閉關修行,已經好幾日沒有抄寫經文,心中自覺愧疚。對小僧而言,此事重大……不打擾諸位了。”
寧奕笑眯眯道:“小云雀啊,你可是要在三天後法會上‘出人頭地’的。”
雲雀笑着又揖了一禮,回了自己的屋子。
“這是?”
硃砂丫頭好奇的問道。
“某位靈山大德的弟子,沒有法號,所以也無從得知到底是誰。”宋伊人淡淡道:“寧奕不肯泄露絲毫,但其實不難看得出來……這小子身上的‘佛性’,絕不是簡單的山野荒廟能夠培養出來的。”
寧奕笑道:“不愧是大隋最厲害的某二代啊。”
宋伊人沒好氣給了寧奕一刀鞘,怒道:“丫的少來這套啊。”
宋伊人頓了頓,道:“這小傢伙想去靈山?”
寧奕點了點頭。
宋伊人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點,他把目光從寧奕身上挪開,望向裴靈素,緩緩問道:“話說……二位來東土,也是爲了去靈山?”
“這就說來話長了……”
寧奕揉了揉眉心,長嘆一聲。
“打住打住!”
丫頭有些着急,她連忙擡起雙臂,比劃着跳到了寧奕面前,可憐巴巴道:“哥……溫泉!溫泉!”
裴靈素的臉蛋有些泛紅。
她眨了眨眼,按丫頭以往的性格,這種動作肯定是做不出來的,大概率是掐一下寧奕的腰,然後惡狠狠威脅一下……她也不知怎麼了,似乎思考的方式,還有一些行爲,默默就改變了。
是因爲寧奕在車廂熟睡的某個時刻,陽光落在他臉上,自己凝望的時候,不由自主想到的“未來”嗎?
她腦海裡的未來,是溫暖的,綿長的,柔和的。
所以……她也在努力變成一個溫柔的人。
寧奕一時之間有些怔住了。
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丫頭的這一面……一個揮舞着雙手,努力跳躍着吸引自己目光的女孩。
佔據了自己眼裡的全世界。
“溫泉溫泉……”宋伊人賤兮兮的模仿着裴靈素的模樣,可是話音剛剛出口,咔嚓一聲就被硃砂踢到了小腿肚,整個人啪嗒撲倒。
硃砂笑意滿面,緩緩道:“我也有些乏了……恰好,我讓寺裡準備了一些吃食,放在山頂,大家更衣沐浴吧。”
……
……
“舒服啊……愜意啊……”
熱騰騰的水霧。
宋伊人雙手擡起,搭在溫泉旁邊的石塊上,他長嘆一聲,揚起脖頸,望着嫋嫋升騰的霧氣。
月牙泉,顧名思義,就像是一輪彎月,只不過分爲陰陽兩座,分別給男女沐浴……宋伊人和寧奕躺在泉水裡,他幽幽長嘆:“在長白山待的跟鬼一樣,老子已經八百年沒有碰到過熱水了,平時就拿把雪水洗個臉,再順便漱漱口,身上都要發餿了。”
寧奕的胸口,一直積攢着一股鬱氣。
此刻也長長吐出。
修行者,內練神魂,再捶筋骨,然後抵達皮囊,其實星輝的修行,就是一口“勁氣”。
此刻寧奕幽幽吐出的那口濁氣,在溫泉水面席捲凝形,化爲一頭雪白獅子,精純至極,四足踏風一般,轟隆隆席捲而出,化爲破散的雲煙。
宋伊人有些詫異,他凝神望向那頭“獅子”,看到了絲絲縷縷的殺氣。
在天都離別之前,寧奕雖承徐藏衣鉢,身上卻沒有如此多的殺氣。
“在妖族天下,犯了太多殺孽。”寧奕搖了搖頭,聲音有些疲乏,“業障纏身,偶有察覺,此間輪迴或許沒有,但昭昭天道卻始終長存。”
宋伊人低垂眉眼,附和笑道:“是啊……不然怎麼來的‘天劫’呢?”
“我聽說你劈開天海樓的事情了……北境戰爭之後,將軍府走向了世俗聲望的頂點,沉淵君成功把裴旻都無法引出的‘白帝’擊退,北境鐵騎以最小的代價,勝下了這場戰爭。”宋伊人幽幽道:“但這並不是好事,擊退白帝,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他頓了頓,道:“我不是要打探北境的情報……你也無須跟我說沉淵君付出了什麼代價,我只是想告訴你,靈山能掌握的消息,天都一定也能掌握。太子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不會容許還有權力流落在四境之外,無法收回。”
所以……太子遲早會對北境下手。
寧奕點了點頭,他望向宋伊人,“這一點……沉淵君比你,比我,都要清楚。”
“也是……”宋伊人笑道:“我在北邊遊走獵妖快十年,自小在北境荒原巡狩,託家父的面子,也見過沉淵君幾次,我知道將軍府大師兄爲人可靠,而且極其穩重。戰事之後的處理,想必他的心中已有計劃,惟願北境一切太平。”
他雙手搭在腦後,沉默了很久,然後忽然開口。
“來找‘虛雲’大師?”
寧奕有些微微訝異。
他沒有否認,點了點頭,“裴丫頭受了傷,神魂之傷。”
“他老人家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那座石室了。”宋伊人眯起雙眼,緩緩道:“十五年?我很小的時候在靈山待過一段時間……也見過老人家一面,只不過僅此一面,久遠到我已經忘記了老人家的面孔。但有些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神’,那麼‘虛雲’大師就算不是神,也是最接近的存在。”
寧奕瞳孔微微收縮。
“或許他跟神靈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無法不朽。”宋伊人黯然笑道:“所以他走入那間石室,靈山沒有人知道他還會不會走出來。”
宋伊人聲音沙啞道:“很小的時候,我得過一場病,是師祖救的我,我記不清病了幾天,只記得最後宋雀抱來了硃砂丫頭,說是給我暖牀的,就這麼陪着我一起長大,我一開始只當是找了一個婢女。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病與父母有關,我爹是佛門客卿,我娘是天池主人,他們倆都是捻火坐忘竊取的道果,我作爲子嗣,遺傳兩位涅槃的氣運,資質拔高到上上之乘,但凡人身軀,根骨卻承接不了,導致陰陽斷續……需要找一個能鎮得住這‘逆亂之氣’的長生鎖。”
寧奕喃喃道:“硃砂?”
“是的……”宋伊人笑道:“硃砂就是那把‘長生鎖’。”
他無奈道:“想不到吧……這就是我和硃砂的故事,她作爲一個鄉下野丫頭,不知道從哪裡被宋雀找到,然後就成了‘鎮’着我的存在,這多離譜啊,我宋某人,大隋跺一跺腳,天都也要顫一顫的,偏偏對她無可奈何。”
話雖如此。
但宋伊人的臉上,卻一直掛着笑。
他輕聲道:“可惜了,這丫頭跟着我,不會有好果子吃。”
“不過……”
宋伊人忽然沒心沒肺的笑了,露出牙齒,咧嘴道:“我纔不管那麼多破爛規矩,什麼皇權,什麼靈山,什麼道宗,什麼狗屁的聯姻……通通給老子滾蛋。我什麼都不要,我就只要硃砂,她是我的長生鎖,她就是我的命。”
“她活着,我活着,就這麼簡單。”
寧奕一陣沉默。
他忽然覺得,宋伊人跟自己,是很像的一類人。
雖然出身背景不一樣……但是的確有很多方面,是很像的。
“所以啊……姓寧的,不要想那麼多。”宋伊人緩緩扭轉腦袋,望向寧奕,一本正經道:“無論是什麼病……虛雲大師一定能治。”
寧奕心底一動。
他重重嗯了一聲。
如果能夠見到虛雲大師的話……那麼丫頭的病,一定能夠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