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心中沒有什麼更多的想法。
他不想見任何人。
他不想面對任何事情……他只想,把“渡苦海”帶回舊陵。
然後讓丫頭醒過來。
這或許是一種躲避,或許是一種“懦弱”,但沒有人的成長是一夜之間的。
寧奕不能失去裴煩。
飛劍連綿成一線天光,這個神池破碎的悽慘劍修,在飛行的途中,甚至無法保證飛劍的平穩,細雪搖搖晃晃。
他的心神不再安穩,無數畫面交織,搖曳,閃躲。
寧奕的劍,從不逃避。
寧奕的道,一往無前。
但現在,似乎有些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狠狠點向自己的神海,把那些過往的,猶豫的,糾結的念頭,全部封鎖起來,不再去想。
這並不是一個好方法。
因爲不去想,並不代表着,這些事情就消散了。
寧奕的眼神變得迷茫,變得澄澈,變得乾淨,飛劍不再搖晃,化爲一道長虹,怒吼着掠過長空,斬過雷霆。
他深深地向後望去,望向身後那座漸漸縮小的天都皇城。
沒有回頭。
……
……
“師兄,你醒了。”
沉淵君昏睡的時間很長。
他睜開雙眼,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千觴君的面容,師弟的神情十分蒼白,看來自己昏睡的時間很長,將軍府想必已經炸鍋了……對於北境的將卒而言,最期盼的不是自己給予那位白帝多大的重創。
而是太平。
沉淵君的腦海裡,糾纏着那一戰的畫面。
他痛苦地沉吟一聲,想要坐起身子。
有些困難,但並非不能做到……身體裡響起了綿密的碎裂聲音,沉淵君的神情忽然有些變了。
千觴君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怎麼了?”
“……無事。”
沉淵君低沉的咳嗽一聲,擠出笑容,“我睡了多久。”
千觴君這些日子的事情,都細細說來。
師兄弟二人,在屋室內渡過了“漫長”的半個時辰。
“教宗等在外面,還有諸多聖山的其他人物。”千觴君沉沉吐出一口氣,意味深長道:“他們都很關心你的傷勢。”
“關心?”沉淵君靠在木榻一側,他勉強笑道:“教宗普世濟民,心懷慈悲,這些人裡,應該只有他是真的關心我……至於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沒有死在北境,太子一定很失望。”
這句話略有些諷刺意味。
千觴君也笑了,他心底的那口大石總算落地。
“替我取一把刀……然後扶我起來。”
沉淵君開口囑咐。
……
……
片刻之後,將軍府外的等候諸人,便看見了一位身着輕便黑衫的年輕男人,額首仍然覆着一條熟悉的紫貂尾,神情平靜恬淡,給人帶來極大的威壓。
沉淵君單手杵刀,明顯能夠看出,在與“白帝”的那場對決之中,受了很重的傷。
聖山的人羣裡,有極少數的修行者,眯起雙眼,掩蓋自己失望的神色……沉淵君受了很重的傷,但沒有死,這是一件讓天都覺得遺憾的事情。
奉太子之令的,可不止是地府的楚江王,這些聖山劍修,如此大量的抵達北境長城,太子想要安插力量,實在太過簡單。
“諸位,久等了。”
沉淵君出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大部分修行者的心底算是鬆了一口氣,對於這位北境戰爭的“大功臣”,更多人心中分得清功過。
裴旻在時,妖族銳氣大挫,那個時候北境極其強盛,大隋國運也足夠昌隆。
如今的沉淵君,在對抗白帝歸來之後,聲名威望都極大的登上了巔峰……雖然不及當初的裴旻,但配上“將軍府”大先生的舊名,已經相差不大。
下一位裴旻。
真正意義上的,北境領袖。
更何況,他身旁的影子,千觴君,已經在這一場戰爭之中,表明了身份。
將軍府二先生。
千觴君在城頭敲響重鼓,千鈞一髮之際,勒令鐵騎回掠,替大隋挽回了極大的損失,不然被天海樓籠罩的鐵騎數量恐怕會抵達九成之多,白甲坡要新添的墓碑,也會翻上一倍。
沉淵君掃視一圈,道:“北境戰事的戰果……我已不想再說,這是十年來,北境長城取得的最大的勝利,諸位等待在這裡,想必也是要見證這一幕。”
沉淵君頓了頓,微笑道:“北境野火,永不熄滅……諸位,在經歷了與東妖域白帝的對決之後,我還活着。”
這句話後,先是一片寂靜。
一道道目光,對視,互望。
有人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城頭的烽燧,在此刻熊熊燃燒,一道又一道的刀光,劍影,在此刻倒映而出,野火璀璨佔滿每個人的目光,沉默而肅殺的劍鞘撞擊聲音,鏘然傳遞,蕩散開來——
北境野火,永不熄滅!
這道寂靜又鐵血的意志,在聖山劍修的心中轟隆隆傳遞。
北境戰爭的結束……對於親身經歷了這一場戰爭的修行者,是一場意志和體魄上的考驗,也是一次錘鍊。
是一次無聲的涅槃。
應天府的蓮青,神情嚴肅,同樣緩緩舉起手中的長劍,他認真開口,一字一句道:“北境野火,永不熄滅。”
他的背後,一片書院弟子舉劍的聲音,如潮水一般。
這道意志,火焰一般倔強燃燒,是裴旻留下來的不屈和堅韌,只需要一點火星,觸之即燃,點之即燒,轟隆隆擴散,而且愈演愈烈。
一片烈潮。
沉淵君笑着望向身前的人羣,他忽然覺得……自己所做出的這些犧牲,在謀略和棋局的背後,有着更深層次的意義。
哪怕拋卻與太子的博弈本質,這場戰爭,若是能讓這些大隋未來的年輕人領悟到失去的痛苦,然後更加堅強的活着……便很足夠了。
沉淵君是一個很冷血的人。
也是一個很博愛的人。
千觴君望向師兄的眼神卻難免有些心疼,師兄他懂得如何愛世人,卻不懂得如何愛自己……與白帝的鏖戰,“僥倖”逃得一命,回到將軍府後,險些神魂破碎,就此離開。
將軍府已經承受不起更多的損失。
沉淵君看出了千觴君眼中的意味,他笑着拍了拍師弟的肩頭,眼裡盡是安慰。
然後他繼續開口,望着滿目高高舉起的長劍。
他也舉起一隻手。
“這是……我在白帝身上揭下來的東西。”沉淵君咧嘴笑了笑,他攤開手掌,那片粘粘在白帝眉心的“鱗片”,沾染着乾涸的鮮血,此刻就被他攥在掌心,鬆開之後,懸浮在空中。
男人沉聲道:“他想殺我……但失敗了。我從他眉心摘下了這片鱗片,他受了很重的傷,東妖域會沉寂很長一段時間,很長很長。”
雷鳴般的轟動響徹長城。
這簡直是神蹟一般的消息……誰人都知道,沉淵君勇猛過人,踏破鳳鳴山的那一日,刀劍雙聖,斬下北妖域白海妖聖的頭顱,直接讓一位涅槃境大能命隕灰界。
但沒有人想到,沉淵君竟然能夠與白帝一對一,不吃虧。
甚至揭下眉心鱗。
這件消息,很快會傳出北境,傳到大隋的每一個角落。
沉淵君,就是下一個北境戰神,裴旻。
……
……
喧囂之後,一片安靜。
城主府的茶樓,一間單獨的靜室。
沉淵君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爲數不多的,能夠信任的人。
“師尊曾經告訴我,西嶺道宗值得將軍府去相信……”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教宗,“我想,這就是徐藏師弟願意把‘細雪’都託付給道宗的原因。”
陳懿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道袍。
他輕柔笑道:“徐藏先生願意把‘細雪’託付給道宗,並非是信得過道宗,而是信得過周遊……不過,您大可以相信我。”
沉淵君的身旁,千觴沉默站着,他的身份雖然暴露,但此刻仍然像是一道影子,不言不語,安靜棲身在漆黑之中。
“這片‘眉心鱗’……我想擺脫三清閣的閣老,仔細查閱一下西嶺的道典。”沉淵君誠懇道:“白帝是純血的金翅大鵬鳥,我不明白,爲什麼他的身上會出現‘鱗片’……這確確實實,是我從他眉心摘下來的。”
陳懿看着那片,推到自己面前的猩紅鱗片。
他沒有拒絕,而是鄭重的將其收回袖袍之中。
陳懿一字一句道:“道宗如今局勢複雜,未來可能會有所動盪,我隱約有失勢之趨,但大先生可以放心……陳懿會把此事如實稟告閣老,茲事重大,西嶺不會忽視。”
沉淵君笑着點了點頭。
陳懿猶豫道:“大先生的面色很難看。”
沉淵君無奈道:“剛剛與白帝打了一架。”
教宗抿起嘴脣,環顧一圈,確認四下無人,他才艱難開口道:“陳懿的修行天賦雖然不高……但有些事情,還是看得很清楚的。”
“白帝,龍皇,是妖族天下的兩位皇帝。大先生修爲雖強,但絕不可能是其對手,若是撕下了一片‘眉心鱗’,那麼一定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他直視着沉淵君的眼睛。
“大先生的修爲……是否全都毀了?”
黑暗之中,千觴君的心頭咯噔一聲,瞳孔收縮,不敢置信。
沉淵君沉默了很久。
他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