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槿的髮絲,在浩瀚星空的風雪之下,像是暈開的濃墨,拋在身後,蕩散開來。
這一副畫面,好似凝固,靜止一般。
雪白精緻,吹彈可破的少女面頰,被一片雪屑擦過,黑槿的瞳孔微微收縮,她還保持着飛身掠入古門的姿態,但這一切都變得緩慢起來。
古門內懸浮着大量的雪屑,緩慢“涌”出門戶,與黑槿相擁。
黑槿皺起眉頭,目光盯向那片徐徐擦過自己面頰的“雪屑”。
緩緩帶出了一抹鮮血。
不僅僅是這一片“雪屑”,無數的“雪屑”,擦過她的黑袍,在凝固的時空之中,帶出一絲一縷,最終千絲萬縷的濃郁鮮血。
門戶之內的狹小洞天,無數道雪白長線交錯縱橫,浮現而出。
黑槿的手指就要觸碰到那兩卷古捲了。
只差那麼一點點。
但是直覺告訴她,如果她想要再前進一點,那麼這具身子……就會被切割開來。
她只能停在這裡。
她必須停在這裡。
黑槿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位灞都城的小師妹,自傲無比的饕餮,緊緊盯着那兩卷近在咫尺同時又遠在天涯的古卷,發出了一聲尖銳而又憤怒的長嘯。
……
……
嘯聲捲動風雪。
然而大雪潮只剩下零零碎碎的風雪殘燼。
從身後倒懸着飄落的雪氣,倏忽刮過寧奕的衣袍,一陣又一陣。
這道充滿憤怒,不甘的聲音,隨着飄落的殘雪,傳到了寧奕的耳中。
他沒有回頭。
黑槿果然失敗了麼。
寧奕冷冷盯着空中的那道人影。
背後展開雙翼的白郡主懸在空中,臉上露出了譏諷的表情,戲謔笑道:“父皇的東西,也是你們這等凡俗能染指的?”
寧奕也笑了,“這是你父皇的東西?”
白早休面無表情,攤開雙臂,這片小天地的規則籠罩而下,越發強烈,此地的所有生靈都將匍匐,而她則是唯一的例外。
“父皇乃是白帝,睥睨天下,凡他看中的,便是他的,這座天下再大,也不過他的手臂伸展距離,所以……這座天下的一切,他只需要伸手,便可以握到。”
白早休俯瞰着大雪地上那個黑袍紛飛的年輕男人。
在這片大地上,沒有人敢不尊重“白帝”。
但凡是得知她父皇名號的,盡皆低頭,連直視她也不敢。
然而那個叫寧奕的傢伙,臉上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敬畏,也不曾低頭,而是這麼平靜與自己對視。
寧奕只是問道:“這是白帝自己說的?”
白早休傲然道:“父皇何必說這句話,這天下誰人不認同這句話?”
這就是理。
這就是規矩。
寧奕不在意的笑了笑,忽然有些感慨,喃喃道:“在大隋,上一個敢像白帝這樣囂張的大人物……貌似已經死了啊。”
白早休皺了皺眉頭,她不明白寧奕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世上還有誰能與父皇媲美?除了大隋的太宗……
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
那個站在大雪地上的男人已經拔劍出鞘。
鏘然一道劍光,撕裂漫天大雪。
白郡主長嘯一聲。
“百鳥袍”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雀翎,隨着她揮臂的動作,與那道極其霸烈的劍氣撞擊在一起。
這一剎那,地面上拔劍的那個年輕人族劍修,身形猛地拔高,再一度展露了極其強大的氣魄,就像是要硬生生撐破白帝的“天地規則”。
白早休的面前,那道劍氣極其爆裂的砍了下來。
準確的說……是砸了下來。
不像是劍。
更像是一根巨大的棍棒。
要把整個世界都砸碎,砸爛。
百鳥袍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響,不斷有雀翎接二連三的炸裂,白早休在這一劍的浩大威勢之下,根本無從反抗,被寧奕從空中壓到地上。
她瞳孔赤紅,恨聲道:“卑賤的人類,今日我必殺你!”
寧奕攥攏細雪,神情陰沉,他回頭去看那扇浩瀚星空下的古門,黑槿仍然在做着最後的努力和掙扎……“生字卷”與“滅字卷”,與自己想的一樣,因爲本身的特性,纏繞着晦暗明滅的生死規則,若是貿然闖入,很有可能會陷入如今這等進退兩難的地界。
黑槿太過心急……而心急,從來都是吃不到熱豆腐的。
寧奕深吸一口氣。
白帝的規則壓迫着自己的“體魄”,能支撐着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更何況,他還帶着兩個“累贅”,風雪的那一端,紅雀拼命噴吐着虛炎,身形一點一點縮小,它已經在動用自己的壽元來抵抗規則。
紅雀的脊背上,有個面色潮紅,呼吸困難的紅髮女孩。
紅櫻只不過是一介凡體。
若是沒有紅櫻,以紅雀的境界,以及本體的強悍,施展本命真身,對抗規則還是不成問題的的……只不過它現在需要保護小妮子的周全。
這巨大的規則壓在紅雀的身上,它發出一聲淺淡的哀嚎,目光帶着懇求,望向寧奕。
寧奕咬了咬牙。
最要命的……是生滅兩卷無形之間的拉扯,每時每刻都在汲取自己的生機。
自己是接近大修行者的強大修士,可以不用在乎。
紅櫻的生機纔有多少?
……
……
“你還能撐多久?”
白早休的聲音傳到了寧奕的耳邊。
劍氣壓制着那位白郡主,風雪的那一邊,看起來極其狼狽的白早休,其實毫髮無損,身上並無一絲一毫傷勢。
族內長輩賜予的“百鳥袍”,讓她只是看起來狼狽而已。
寧奕的劍氣,無法擊碎這件護身寶器,便無法傷害她。
白早休艱難從牙縫裡擠出笑聲,雖然毫髮無傷,但她仍然有些氣鬱,這個男人的劍氣真是出乎意料的強盛……硬生生把自己從高空砸下,壓在雪地之上不能動彈,自己父皇的規則曾經降臨之時,她親眼見證了一位十境大妖,在十多個呼吸就跪在地上,最終被壓得體魄盡皆龜裂,這個男人竟然能支撐如此之久。
“很久。比你想象中要久。”
寧奕不帶感情的冷笑一聲。
還在逞強?
白早休冷哼一聲。
她的目光越過寧奕,望向風雪盡頭的那扇門……黑槿此刻的處境比寧奕更慘,渾身黑袍被切的支離破碎,一吹就散,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那麼……她還能撐多久?”白郡主一隻手抵住劍氣,沙啞笑道:“這局棋……你解不了。或許我無法親手殺死你了,但結局卻不會變,你,她,還有她,都得死。”
說到第二個“她”的時候,白早休的目光微微挪移,望向那頭紅雀,如今她被寧奕拖住,無法抽身,不然那個從北妖域逃走的人族女子爐鼎,此刻早就被她殺了。
寧奕眯起雙眼。
他的目光極其敏銳的捕捉到了白早休的小動作……白郡主騰出了一隻手,緩慢按向了自己的腰間。
那裡藏着什麼寶器?
白早休的手指按到了自己的腰囊,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盯着寧奕的眼神卻愈發沉重,殺氣幾乎要滿溢而出……
一切,就到此爲止了。
腰囊拆解,無數流光破開囊口飛掠而出,在她的右手之上纏繞包裹,頃刻之間,一道頎長的流線弧形在她虛握的掌心凝聚。
寧奕與白早休的距離不過是十丈。
十丈距離。
而且還在縮短。
白早休大口大口呼吸,艱難頂着風雪,一步一步走來。
直到兩人之間,可以清楚看見彼此面容的時候。
白早休停住了步伐。
而此刻,寧奕也終於看清楚了白早休手裡那道成形的“東西”乃是什麼……那是一柄造型誇張的大弓。
複雜的紋路在風雪之中鋪展。
寧奕的心頭,陡然浮現了極其強烈的危機感。
這把大弓的威脅,比斬龍臺還要強大。
強大得多。
寧奕隱約有些頭皮發麻,想要後退,但是在磅礴的威壓之下,他已經沒有退路。
白早休猛地擡起手臂,那柄大弓被她拽拉而起,大雪紛紛揚揚倒開,她甚至放棄了另外一隻抵禦寧奕劍氣的手,一整件百鳥袍猛地拆解飛出,在空中化爲無數雀翎,密密麻麻鋪在頭頂,在劍氣的浩蕩轟擊之下,不斷下壓。
那件脫體飛出的百鳥袍,匯聚到白早休的頭上。
白袍脫離之後,白早休披着一件貼身的白色軟蝟甲,顯露出纖細窈窕的身姿。
她沉沉吐出一口氣。
下一剎那,白早休的臉上沒了笑容,這位瘋瘋癲癲的東妖域郡主,平靜到了極點,右手緊緊攥着大弓,猛然踏出一步,身子前傾,左手捻住繃緊的箭弦拉的渾圓,巨大的張力讓她整個人的骨骼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咔嚓聲響。
弓如滿月。
就抵在寧奕面門之前。
……
……
大雪嘶啞呼嘯。
兩人幾乎貼在一起。
寧奕的劍氣懸在白早休的頭頂,被百鳥袍抵住。
而白早休的大弓抵在寧奕的面前,沒有絲毫遮擋。
白早休知道。
下一剎那,寧奕的劍氣可能會劈碎自己的百鳥袍,來到自己的頭頂。
但她也知道,這一劍殺不死自己。
而自己的這一箭不同。
這一箭只要射中寧奕,便一定可以殺死他。
早在先前斬龍臺第二次遞斬,被寧奕的千劍菩薩打散之後,她便有了動用“這一箭”的念頭……虛空之中,隱約的咆哮聲音在箭弦之上匯聚,風雪呼嘯,虛無的箭鏃不斷破碎四周的空氣。
“這一箭”的威力極大,但發動條件同樣極其苛刻。
她必須要有一個絕對安靜,絕對安全的環境。
譬如,現在。
天地之間,大雪莽莽,唯有她和寧奕二人。
寧奕眼裡滿是那柄大弓的倒影。
他聽見一個極輕的聲音,帶着些微沙啞。
距離很近的那個女人緩緩開口。
“再見,寧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