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枯廟裡,寧奕問太遊山玄霄的問題並不難。
東境大澤,那幾位老魔頭,據說聯手設了一個陣法屏障,現在南疆執法司,三座聖山,諸多人馬,都拿老魔頭沒辦法……大澤裡憑空氤氳而出的靈氣,足夠讓龜縮入陣的鬼修,在山頭裡修行一段時間。
寧奕要找到“山字卷”,就要找到靈氣氤氳的起源。
這種事情,聖山大範圍的搜查,一定比自己清楚。
寧奕想過最壞的情況……那幾位大魔頭聯袂封鎖了“山字卷”,以自己如今的修爲,潛入大澤深處,恐怕是九死一生。
若真的如此,他只能製造動盪,借三聖山和執法司之手,攻破大澤,再趁亂取卷。
現在的情況,遠遠比寧奕想象中要好。
揹負一整部《尋龍經》,這部風水堪輿神典的功效,隨着寧奕修行境界的進步,一步一步提升,他雖然無法直接拿來推演“山字卷”,但可以不斷走訪靈氣氤氳之地,不斷縮小自己的尋找範圍。
山字卷究竟藏在哪裡……寧奕還不知道,但他已經將大澤尋找的範圍不斷縮小。
不在那些破敗到荒無人煙的偏隅之地。
這就是最大的幸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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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華城。
一座名字聽起來很繁華,但其實跟想象中大相庭徑的小城。
寧奕在城裡客棧租了一間客房,打算住一小段時間,《金篆玉函》就快要看完了,山字卷應該就在金華城附近,不會超過方圓十里。
從整片東境大澤,縮小到一座小城,看起來有了很大的突破,但其實接下來的路,纔是寸步難行。
如果真的是一根竹簡……寧奕根本不知道會出現在哪裡,白骨平原的感應到了此刻,已經處處強烈。
住店時候,店老闆看這副還算和善的書生面容,好心給了他一些忠告。
城北多是亂墳崗,雖然有一座佛塔鎮壓,但還是不要靠近。
寧奕住店五天,白日背箱籠出門,晚上熬夜點燈讀書。
這座金華城倒是奇怪。
東境大澤,前不久爆發瞭如此強烈的一場動盪,鬼修廝殺,在三聖山出手之前,據說琉璃山和大澤之間,兩座鬼修勢力對拼,導致生靈塗炭,死傷慘重……但金華城卻不在其中,這座小城有如神佑,在鬼修爭鬥之中不沾水火,最終得以倖免。
聽城裡居民說,只有亂墳崗那片,偶爾有不聽勸的外來人,想要試着去看一看,然後會不出意外的出事。
寧奕在城內讀了五天書。
讀完《金篆玉函》,默默咀嚼,略有心得,但唯一有些遺憾,就是這卷總結道門五術的珍稀古卷,沒有讓自己追溯到“山字卷”的源頭。
寧奕越是試圖捋清楚脈絡,越是發現一件事情……
東境大澤的靈氣異變,很有可能,就是由“山字卷”引起的。
……
……
讀完古卷,決定出來走一走。
深更半夜,寧奕揹着箱籠,離開金華城,前往亂墳崗。
站在亂墳崗前,這裡煞氣極重。
甚至與當初西嶺十禁地的清白城相比,都不遑多讓。
往往極陰之地,多生詭事,陰氣匯聚,有人會眼花繚亂,神魂不夠強大者,會出現幻覺……這就是尋常平民所認爲的見鬼。
這裡本來應是一處極陰之地。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亂墳崗對立之處,立着一座小山頭,這座山頭,壞了陰氣。
那小山頭裡,有一座道觀,住着一位年輕道士,城內居民對其相當恭敬,認爲小城能在東境大澤局勢當中得以完璧,全部要仰仗這位年輕人,這位年輕人下山時候,見了面的居民,都會極其尊敬地喊一聲“活神仙”……只可惜寧奕並不認爲如此。
世道這麼亂,哪有那麼多“活神仙”?
東境大澤的戰局混亂,兩方對立廝殺,至少會有命星級別的鬼修出手,真要有命星境界的修行者,實在不可能,落腳在金華城的落寞小山頭。
這座小山頭本來是荒山,山下是亂墳崗,旁邊一座廢棄古廟,死人無數,陰氣大盛。
這年輕道士住了之後,有一抹生魂在,陰氣的格局會被打破。
風水上來說,這是拿自己壽命來鎮壓陰間魂魄,必然會給自己帶來不幸,若是修爲不夠強大,很有可能就被陰氣反制。
不過……在東境大澤當散修,與鬼修作對,沒能耐的都死了。
想來那道士應該頗有三分本事,在此地開山頭,鎮壓煞氣。
“真是嫌自己命硬吶……”寧奕拎着一盞燈籠,笑着望向那座“不老山”,這山名取得也是不怕因果。
不老山,真當自己是活神仙了?
三更半夜,小山頭頂,道觀的燈火隱約可以看見。
寧奕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一聲,心想自己孤身赴荒墳,好像也是嫌自己命太硬,想找兩個所謂的“猛鬼”來克一克?
抖了抖肩頭書箱,拎着燈籠繼續前行。
山下亂墳崗,林深霧氣濃。
拎着微弱燈火的書生,緩慢步入林子深處,四處都是百年老墳的墳頭。
山頂的道觀,木門被人推開一扇縫隙。
一身白衣的年輕道士,神情平靜,默默注視着山下,又有個“不聽勸”、“不怕死”的傢伙想試一試此地的陰氣。
他挑了挑眉,看着霧氣中越走越深,最終消弭的書生背影。
恍然。
年輕道士忽然笑了笑,道:“原來是你啊。”
……
……
霧氣深處,墳頭陰風如鬼哭。
寧奕膽子一直很大。
他拎着燈籠,油紙包裹着燈芯,四面八方陰氣匯聚而來,寧奕並沒有動用自己一絲一毫的修爲……如今他就是一個名叫“寧臣”的大膽書生,只是神池裡的白骨平原默默流淌。
山字卷能凝聚世間所有的力量,落在大澤,若此地生靈氣,那麼靈氣便會氤氳,若生星輝,那麼星輝便會溢散,若積蓄陰氣,陰氣便會瘋狂滋生……
白骨平原很是平靜。
亂墳崗裡沒有“山字卷”的下落。
寧奕拎着燈火亂搖的油紙燈籠,一個人在孤墳地裡瞎逛,揹着個大大的書箱,時不時蹲下身子,看看墳頭石縫裡有沒有藏着什麼,偶爾敲敲打打,甚至很不道德地出腳踢掉了一塊半風化的同名墓碑。
在他轉頭的那一剎。
寧奕呼吸一滯。
他雖然藏匿修爲,但感知卻未曾收斂。
樹林霧氣流淌,一縷一縷紅色光華,隨着霧氣一同瀰漫。
霧氣的深處,自己來時的那條路,還有陣陣琴音。
撥絃靡靡。
拎着燈籠的書生輕輕蹙起眉頭,心想自己剛剛一路走來,竟然沒有感應到……難道所謂的大陰之地,真的能自然滋生鬼魂?
在獅心王墓陵裡,見過陰兵衝殺,但此地不同……這裡畢竟不是陣法籠罩之地,白日會有陽光落在亂墳崗,縱然此地死屍衆多,沒有大修行者出手,很難積攢出足夠程度的陰氣。
寧奕饒有興趣地前行……
他沒有失望,在走入紅霧之中,遠遠隔着霧氣和樹林,看到了一位坐在空地上撥絃彈琴的紅衣女子。
溫韜留的古書上說,陰氣匯聚的猛鬼,若着紅衣,必是大凶,死前留有滔天怨念。
對此,寧奕一直不太相信。
寧奕目光流轉,先是放在那女子的姣好面容上,隔着一層罩面薄紗,看不真切,但那雙眸子的確動人,如秋水般盈盈流淌。
目光繼續下移。
嗯……三師兄說得是對的,的確是大凶……
寧奕拎着燈籠,沒有繼續向前,他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因爲自己斂息功法極強的緣故……那“紅衣女鬼”似乎也沒有發現自己。
兩人,一站一坐,一個拎燈,一個撫琴。
短暫的寂靜。
寧奕無聲笑了笑,心想這女鬼是準備嚇誰?
偌大亂墳崗,可就只有自己一人……
“嗡——”
輕輕的一聲。
撥絃的聲音擾亂了此地的死寂。
那“紅衣女鬼”,眼神低垂,面紗被風吹落,露出一張惹人憐愛的絕美面容,兩顆清淚滴落而下,來不及濺開,就被指尖撩撥的琴絃驚起。
寧奕拎着燈籠,靜靜聆聽。
他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亂墳崗裡,唯有琴音斷續。
古琴,樂器,常能摧人魂魄,引人入境,寧奕在白鹿洞書院吃過大君子聲聲慢的虧,所以這一次他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然而他發現自己多慮了。
這個“紅衣女鬼”,似乎並不是陰氣滋生的猛鬼。
這一曲古琴,也不是什麼殺曲,根本就沒有包含神魂殺法……
這就是一曲,還算好聽的,尋常的琴曲。
曲名是《十里平湖》。
至於這個紅衣女子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寧奕想不明白。
直到一陣風吹過。
寧奕燈籠裡的燈芯險些熄滅,油紙發出清脆的震響。
那曲琴音就此停住。
……
……
雙手十指按住琴絃的紅衣女子,警惕看着樹林深處。
那裡緩緩走出了一個拎着油紙燈籠,揹着沉重箱籠的書生。
她怔了怔。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張書生柔和的面龐。
雙眼有燈火,有一絲歉意,還有一縷春風。
有一種前世曾見過的錯覺。
她一時之間失了神。
寧奕微微拎了拎燈籠,苦笑解釋道:“不好意思……你的琴彈得很好聽,我不是故意的。”
書生將燈籠擱在地上,輕聲道:“在下金華城寧臣,是個讀書人。”
紅衣女子默默在心底記下。
寧臣……讀書人……
她笑了笑,輕柔道:“傅清風。”
聲音如清風過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