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安魂曲

這一眼,幾乎讓韋青蝠神魂俱破。

鬼修之中,諸多術法,分爲諸多流派,南疆有力大無窮的巨靈宗,專走一力破萬法的金剛之路,也有輕功上乘的鬼崖山,身法速度堪比鬼魅。

他身法極好,練就成速度不輸鬼崖山修士,同時感知力極強,能夠趨吉避凶,這一點是他能夠在南疆十萬裡大山活着走出,而且安然無虞活到現在的主要原因。

這一路掠行, 與那兩個道宗小子勾心鬥角,他沒有忘了走一條最偏僻孤遠的道路,最終爲的就是“引君入甕”,找個孤僻無人之地,做掉兩個該死的傢伙。

現在多一個人,只能麻煩一份。

韋青蝠眼神陰冷,一掌拍下。

漫天蝠影和尖嘯,這一掌乃是南疆鬼修術法,包含有神魂攻擊,出其不意之下,七境修士也要中招。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

站在樹下的“那人”,似乎是有些“累了”,盤膝向下坐去。

這一掌擊空,韋青蝠雙腳踩在枝幹上,一隻手伸到最直,距離樹下那人頭頂,還有一線距離。

陰風呼嘯。

神魂攻擊就像是落了個空,完全沒有迴應。

老蝙蝠瞳孔收縮,掠到了另外一株老樹之上,無比警惕盯着自己剛剛所處的方向……那個坐在樹下的,是一位並不年輕的黑袍儒士,看起來有了一些歲數,氣息掩蓋地極好,至少自己無法感知到其修行境界。

剛剛是巧合?

還是……

“前輩,此人乃是東境十惡不赦的違律鬼修。”石七看到那位中年儒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的感知功法好像完全失了靈,如果不是他開口,自己恐怕根本就沒有察覺……不過看這副氣質,並不像是壞人。

“寧奕”對着那兩位道宗弟子笑着點了點頭。、

他從陽平城一路趕來,剛剛穿過羅剎城,就感到有一股淺淡的陰煞之氣。

如果不出意料,應該是迎面撞向自己。

果然。

寧奕戴着那張與“姜玉虛”七八成像的麪皮,看起來一副浩然正氣,此刻故意以星輝秘術改了改聲音,說話聲音略有些沙啞,淡淡道:“果然是鬼修……貧道知道了。”

他笑眯眯望向那隻老蝙蝠。

韋青蝠聽到了一個荒唐的笑話。

“自己動手,還是我來?”

站在樹上的青衫男人,揮袖一捲披風,並沒有再次逃命,他身上的血氣殘餘不多,此刻正好催動那杆“招魂幡”。

蝙蝠尖嘯聲音響起——

“我要你們三個都死在這裡!”

大袖飄搖。

老林裡掀起滔天勁風,落葉倒飛。

兩位道宗弟子神情凝重,石七伸出一隻手,護在自己師弟面前,陰沉喃喃道:“竟然是八境鬼修……藏得好深。”

一路追攆,那隻老蝙蝠只捱打,不還擊,怪不得能抗如此之久,原來是比自己二人還要高一個大境界。

道宗的情報出了問題。

石七默默站在前方,鬢髮飛揚。

道宗術法的確剋制鬼修,很大的概率能夠以下克上,但對方若真的身懷血宗至寶,能夠污濁自己的浩然正氣……那麼在此地,四下無人,是極好的反殺機會。

一念至此,石七額首已是一片冷汗。

他掌心合攏,風雷呼嘯,噼啪作響,但竟然只是空有其音,無法凝聚成形。

站在樹頭的那襲青衫,大袍飄搖,滑出一根袖珍小旗杆,被他攥在掌心,迎風狠狠揮舞,旗杆逆風暴漲,天地之間飛沙走石,幾根老樹枝幹破碎,連同樹幹,被卷得拔地而起,懸在空中。

石七和師弟幾乎站立不穩。

兩人眼前的世界一片搖晃。

這杆“招魂幡”,比他們認知當中的“血宗至寶”還要來得厲害,祭出之後,封鎖了方圓五十丈的天地,自己的道宗心法根本無法運轉,星輝也被壓制,什麼“掌心雷”,什麼“正氣劍”,在此刻都成了笑話!

石七的眼角,瞥見了一襲黑衫身影。

寧奕坐在樹下,看着站在不遠處樹頭上,奮力揮動旗幡的那個青衫鬼修,眼神有些亮了起來。

“招魂幡……”

他喃喃自語。

那杆大旗祭出之後,四面八方陰風流淌,呼嘯連綿,竟然讓寧奕有一種重回墓陵地底的感覺,上下四方一片昏黑,無數骷髏頭顱的虛影,鬼哭狼嚎。

好重的煞氣。

這些煞氣以寧奕爲圓心,試圖鑽入肌膚之中。

只可惜寧奕的肌膚,在蜀山修行的半年裡,已錘鍊如金剛一般,這些煞氣撞在衣衫上,便發出如脆鈴破碎的清響,一聲又一聲連綿不絕。

“靈山體修?”韋青蝠瞳孔收縮,盯住那個坐在樹下,穩如泰山,整個人發出淺淡青光的中年儒士。

這等體魄,硬抗煞氣,這是靈山專門修行體魄的修士才能做到的“金剛境界”了。

那人髮絲濃密,未曾剃度,難道是靈山客卿?

念頭剛剛升起。

他的身下忽然一陣震顫,腳底的巨木竟然毫無來由的炸開。

落在地面之後,韋青蝠看到了自己此生最爲難忘的一幅場景:

那中年儒士拂袖起身之後,單手按在一整株巨大古木的樹身之上,接着土地寸寸淪陷,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掌心上擡,就這麼“拔出”了一株參天古樹。

這一幕,看得韋青蝠瞳孔收縮。

下一瞬間,一人一樹,就這麼撞了過來。

速度竟然比自己血遁時候還要快上三分!

電光火石之間——

韋青蝠手持巨幡,硬撼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咬牙猛然揮動大幡,漫天骷髏飛涌而來,此時此刻,伴隨自己從南疆走出,煉化近千人性命,以心頭血凝聚的魂幡寶器,血色光芒大綻。

無數頭顱骨飛旋在青衫鬼修面前,凝如一座白骨老鍾。

寧奕面無表情,掌心按在巨木根底,瞬間便至。

老樹敲鐘!

“鐺”的一聲!

韋青蝠雙手重重向下插入招魂幡的旗杆,接着噴出一大口鮮血,剛剛一剎,像是隔着一層薄衫,被萬鈞重錘砸中,若不輸握緊大杆,整個人險些飛出。

那座白骨老鍾,鐘身不斷被流淌而下漆黑煞氣洗刷,形成無形的三尺屏障。

拔地而出的古木與地面平行,如一根粗壯無比、疾射而出的勁弩弩箭,寸寸破碎,試圖濺入其中,掌心按着古木“緩慢”前行的中年儒士,面色淡然,另外一隻手揹負在背後,自始至終都沒有施展第二種手段,單單以一身體魄,推着白骨鐘罩在地面挪移。

整座老林,樹葉翻飛。

那棵被寧奕按住推動,緩慢前行的老樹,像是燃燒的燈芯,被按滅之時,那座白骨鐘罩已經抵在了韋青蝠的胸口,這位八境鬼修換了一個姿勢,背後抵着旗杆,短短的數十個呼吸角力,幾乎要了他的大半條命,此刻就連呼吸都十分艱難。

費盡心血煉製的“招魂幡”,旗面早已經化爲破碎羽化,只剩下一根龜裂旗杆。

白骨頭顱凝聚出的老鍾,被寧奕按住。

兩人之間隔着一座枯骨白鍾。

吐氣多,進氣少的韋青蝠,被隔着一座鐘罩按住,幾乎無法動彈。

剛剛的那一幕,看呆了道宗的兩位弟子,石七和師弟怔怔站在原地,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黑衫前輩竟然如此強悍。

寧奕伸出一隻手,示意兩位道宗年輕人不要靠近。

石七心領神會,拉着師弟向後退了幾步。

……

……

袖袍裡的靜音符籙徐徐燃燒。

六尺之內。

至少整座鐘罩的兩邊,聲音都不會傳出。

青衫鬼修被壓在旗杆上,無法動彈,他神情蒼白,看着那個對自己微笑的中年儒士。

他腦海裡想到了一開始對方說的那句話。

“自己動手,還是我來?”

韋青蝠的胸膛已經被壓癟了,臟器破碎,順延袖袍滴落指尖的鮮血,有一部分就來自於被砸壞的五臟肺腑,這種痛苦實在太過難熬……如果他能夠知道這個結局,也許他會選擇自己動手了結。

寧奕的聲音傳來。

“我問,你答。”

這個聲音,讓韋青蝠瞬間冷靜下來。

並不是中年男人應該有的聲音,而是來自於一個相當年輕的男子。

事已至此,寧奕並沒有掩蓋自己原本的聲音了。

青衫鬼修慘笑一聲,目光在寧奕掩蓋極好的麪皮邊沿掠過,他感知敏銳,隔着如此之近,還是看出了一絲端倪,老蝙蝠嘶啞笑道:“我就要死了……答了有什麼好處?”

接着他瞳孔收縮。

那個僞裝成“中年儒士”的年輕人,袖袍裡不易察覺地滑出一抹光芒,被他敏銳捕捉到。

那是……數量龐大的……道宗五雷符。

鬼修最懼怕的,就是五雷符。

“你是道宗人?”韋青蝠額頭青筋鼓起。

寧奕搖了搖頭,道:“不是。”

“剛剛的五雷符籙,相信你也看到了,你答了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但你若是不答,我總有辦法讓你開口回答。”寧奕笑眯眯道:“煉魂宗有一門極其惡毒的術法,叫做‘搜魂’,我若是動用,你不僅會生不如死,還會變成一個白癡。”

青衫鬼修略微猶豫。

“不相信?”

寧奕微微一笑,神念穿刺而去。

這半年來寧奕每日觀想,神魂之術登上了極高的境界,這一擊神念並沒有動用術法,但絕不是尋常八境修士能夠扛得住的。

下一剎那,鐘罩濺出一大口鮮血,韋青蝠眼珠泛白,被神念重重捶了一擊……他腦海裡一片猩紅,吐出一大塊血肉,連忙擡起頭來,披頭散髮,聲音極慘道:“你要問什麼,我說,我全都說……”

他是真的信了。

不得不信。

“東境現在狀況如何?”寧奕眯起雙眼,若有所思。

被抵在鐘罩上的枯瘦男人怔了怔,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個問題。

韋青蝠處在第八境,在東境也算有頭有臉的鬼修,他艱難開口,坦誠道:“東境很亂……但前輩您也知道的……東境一直很亂。”

寧奕皺眉道:“琉璃山現在的主人是誰。”

“當然是……甘露先生……”說到琉璃山的主人,韋青蝠小心翼翼用上了“敬詞”,他艱澀道:“但琉璃山好像真的出了一些問題……最近三災四劫大人,出行頻率很高……而且很久沒有看到甘露先生了……現在整座東境,自立山頭的鬼修越來越多,東境蓮華似乎也不想去管,琉璃山方圓五十里,一片烏煙瘴氣,而且逐漸有蔓延開來的趨勢。”

寧奕沒有再說話。

韓約被壓在琉璃山底,這件消息,竟然還沒有傳出來,東境尋常修士不知道,但各大聖山肯定知情。

如果不是三災四劫忠心耿耿,鬼修的琉璃山頭恐怕就毀於內亂了。

但東境倒是如自己預料的那般,此刻徹底亂了,坐擁東境蓮華的李白鯨,沒有了韓約的輔佐,如今忙着與各大聖山洽談關係,重新拉攏陣營,西海老祖宗出手鎮殺韓約,這個訊息足以讓其他聖山不用再忌憚“甘露”這兩個字帶來的威懾。

沒有永恆的盟友,只有永恆的利益。

李白鯨哪裡有功夫去管東境被鬼修荼毒的平民百姓,本來琉璃山頭方圓十里寸草不生,鬼修在甘露手底下做事,也算是有所收斂,但如今情況不同,五十里烏煙瘴氣,再往下來看,等到李白鯨重新糅合陣營,鬼修的食人風氣已經蔓延了小半個東境。

……

……

韋青蝠沒有說謊。

說完之後,他仔細打量着寧奕的神情。

他的袖袍裡,一抹淡青色的光華緩慢亮起。

這頭老奸巨猾的蝙蝠鬼修,默默匯聚着自己僅存的心頭血,同時警惕注意着對方的面色。

“中年儒士”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看這樣子,像是在深思。

“鬼修修行不易……”

片刻之後,竟然從那人口中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韋青蝠連忙笑道:“是啊是啊……”

寧奕木然道:“你殺了有近千人了吧?有嬰兒,有婦人,還有老人。”

前面一句是問話。

後面一句不是問話,是篤定的語氣,其中還帶着一絲憎惡。

整座白骨鐘罩,由無數顆骷髏頭骨凝聚而成,一顆一顆,血肉模糊,但五官分明。

韋青蝠的笑容瞬間僵滯,滿面愕然。

寧奕隔着一座鐘罩,伸出一拳,狠狠砸出。

白骨鐘罩寸寸化爲齏粉。

那頭青衫蝙蝠鬼修,直接被打得神性俱滅。

寧奕上前一步,拔出插在地面的“招魂幡”,眼神裡有一絲愧疚,輕聲喃喃道:“你們,解脫了……”

招魂幡所煉生靈,並不算死,一縷意識在陰煞之中翻滾,永世不得安寧。

若真的有六道輪迴,那他們也不得進入輪迴,只能困在幡中,無法超生。

此時此刻,寧奕雙手揉搓“招魂幡”大杆。

須臾之間,大杆化爲齏粉。

偏僻老林,漫天怨氣化散開來,濃郁如陰雲。

寧奕擡起頭來,他修行道宗紫玄心經入門,天都靜修時候,也抄寫過道宗經文,此刻輕輕唸了起來。

陰氣逐漸有散開的趨勢。

兩位道宗弟子,看到這一幕,心頭一慟,跟在寧奕後面,輕聲頌念着道宗古卷,算是超度亡靈。

嬰兒啼哭聲音漸小。

最終一片寧靜,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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