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中。
徐來神情從容,緩慢伸出了一隻手。
握住了那柄歸鞘的“大雪”。
長生是一柄獨立而出的劍,亦是大雪的劍鞘,承載着“大雪”的劍形,這些年來,大雪劍出鞘殺敵,無論是否斬殺敵手,那根純粹由風雪凝聚的劍骨,都會極快的消融逝去。
若無劍鞘“長生”蘊養,“大雪”早就碎裂不復人間。
徐來道:“師兄,從離開劍湖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今天。”
柳十隻是沉默。
因爲修行理念的不合,愈演愈烈,最終有了徐來的離開。
有離開,就有再見。
柳十在撿回柳十一之後,就知道會有今天,自己的師弟從西海歸來,給兩方門派的修行理念,畫上一個句號。
“我唯一做錯的一件事情......就是拿走‘長生’。”徐來的神情有些黯然,道:“師父他固然不理解我,可從未對我有過不好,天都的結局,我是未曾想到的。”
柳十眼神有些訝然。
相對而立,隔着丈餘,他能夠看清,徐來身上的黑袍,因爲氣浪的掀起,陣陣鼓盪。
徐來掌心凝結出層層的冰渣。
這個容貌年輕如當年離開的西海劍修,看着自己的師兄,平靜道:“我曾說過,拿到大雪,我會給這件事情畫上一個結局。”
柳十瞳孔收縮。
霧氣之中,徐來握住合鞘的“大雪”,前踏一步。
長生劍鞘之中,掠出一抹劍形。
咫尺距離,奔向柳十。
卻不是刺向柳十。
這一劍,被湛藍色道袍男人穩穩握住。
柳十接過長生劍鞘裡震出的“大雪”,神情複雜,合鞘之後的“大雪”,破碎的痕跡,被修補如初,只不過短短數個呼吸,當年被裴旻彈指震碎的痕跡,便一抹而過,再也不見。
昔日天都血夜的劍器傷勢,若是有了“長生”蘊養,那麼便不算什麼......
如果師尊當年有完整的大雪,結局定然不會如此。
柳十深吸一口氣,看着自己的師弟,道:“你......”
徐來單手持劍,劍尖指向師兄,笑道:“師兄。你的弟子敗在了我的弟子手下,但這還不夠。”
這還不夠......
柳十默默握住大雪劍形,站直身子,挺起脊樑。
道袍飛揚。
徐來的身上,那股劍勢不斷激盪,地上一圈一圈的細碎石粒被震起,不斷鼓盪。
他一字一句道:“柳十......你得了師父的悉心教誨。”
“你入了天都長陵拿造化。”
“你成了劍湖的掌門。”
“師兄......你可知,我在西海默默修行的每一天,腦海裡所想的是什麼?”
徐來笑了,“我不嫉妒你擁有的一切,但這些應該是我的。”
柳十並沒有否認。
當年兩人相爭,若不是徐來離經叛道的提出了“跨境而修”的想法,而且一意孤行,那麼最終的結果......應該是徐來會登上劍湖宮宮主的位子。
師父更喜歡那個更加年輕更加聰穎的師弟。
誰會不喜歡那樣一個“徐來”?
只可惜,太年輕,就容易走錯路。
因爲想走得更快,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反而越走越遠,越走越偏。
在自己眼中,師弟徐來就是這麼一個人。
只是,如今看來,是自己錯了嗎?
柳十神情痛苦,閉上雙眼。
他苦苦思索着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答案。
劍湖宮山頂的執法殿上空,傳來了一道極其凌厲的破空聲音。
柳十沒有睜眼。
是劍氣的聲音。
兩人以同樣的姿勢握劍,長生和大雪的劍尖垂落,懸停指地。
兩人頭頂,萬千劍氣,如瀑布下垂,將整座大殿都籠罩在內。
那盞千機術凝聚而出的油紙燈籠,那隻濃墨點睛而出的大眼,陡然瞪大,發出了驚詫的一聲“哎呀”,整盞燈籠,瞬間土崩瓦解,化爲無數縷劍氣崩散看來。
兩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再壓抑修爲,進行劍道上的對攻。
因爲身處劍湖宮聖山的緣故,兩人又極有默契的將這“對決之地”,壓縮到了“執法殿”內。
徐來面無表情。
他體內的劍氣,源源不斷,洶涌澎湃。
這已經不是劍湖宮的劍道,他一路跨境而修,因爲天賦的原因,修行境界極快無比,相當年輕的時候,便走到了星君這一步,就算是放到現在,與道宗天賦第一人的“周遊”先生相比,成爲星君的時間,也不會相差太遠。
要知道,周遊三十餘歲便點燃了三顆命星,走到了有些人兩百年才能走到的高度,被譽爲是大隋史上最年輕的星君了。
論修行速度,就算是珞珈神女扶搖,也望塵莫及。
仔細想來,主張“跨境而修”,在劍湖修行時候,便不斷吞服丹藥,再加之本身就天賦異稟的西海徐來,修行路上風馳電掣,數十年都在專精於拔高境界,終於成就了星君之位......然而做了如此多的努力,竟然都沒有周遊進境快速。
那位道宗最年輕的紫霄宮主,的確是一位天縱奇才。
此刻的劍湖宮山上。
執法殿林立着的古柱,霜寒盡褪,一片光明。
無數道凜然劍氣,從那盞破碎的油紙燈籠內垂落,徐來的頭頂,看起來就像是一輪大日,逐漸崩離出無數道普照人間的日光。
黑袍獵獵作響。
徐來高高舉起那柄劍。
“長生”在手,這些年來,他在西海練劍,等待的就是今日。
一舉擊潰自己的師兄柳十。
眼前一片晝亮。
灼目的劍光,如暴雨一般敲擊着執法殿的大地,噼裡啪啦彈射而起,無數光芒遮掩了眼簾。
他能夠感到,自己的每一縷劍氣,都刺中了自己的師兄。
徐來皺起眉頭。
他卻沒有聽到道袍破碎的動靜,或者是鮮血迸濺而出的聲音。
等到那盞千機燈籠裡,自己蓄勢已久的劍氣,全都傾瀉殆盡。
執法殿恢復了一片死寂。
熾熱的光明緩慢消散。
古柱兩旁,那道人影,站在一片嗤然升騰的白色霧氣之中。
徐徐的火焰,在湛藍色的道袍上升起。
這是道火。
星君在嘗試破開涅槃那一境界的時候,所燃起的大道火焰。
徐來瞳孔收縮......在大雪洞天裡被囚禁的時候,柳十的身上,就燃起了道火,徐來本來以爲,這只是柳十禦寒的手段,現在看來,似乎情況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
道火在寒霧裡嫋嫋升起。
“在大雪洞天的時候,我曾問過我自己......”
寒霧裡虛弱的聲音,笑了笑。
“我是否錯了。”
徐來眯起雙眼,看着執法殿漫天的劍光,盡數都射入了那襲單薄的湛藍道袍裡,於是那個瘦削的男人,肩頭,胸腹,四處便插滿了劍氣,一柄柄凝固,像是一個刺蝟。
卻沒有鮮血流出。
因爲柳十的身上,衣袍之內,血液骨肉裡,燃燒着邁向涅槃那一步的道火。
長生的劍氣,插滿道袍男人的渾身四處,凝固的劍身上燃燒着湛藍色的火焰,這其實是很美的一幕。
但徐來卻笑不出來。
柳十攥攏那片極寒的“大雪”劍形,他沙啞開口道:“只是師弟......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之事,本就沒有對與錯。”
“我和師父當年太執着。”
“從沒有人規定,修行的路要怎麼走......”
道袍男人仍然在笑,他輕柔說道:“從初境,到十境,到命星,到涅槃......修行就是這樣嗎?一定要這樣嗎?”
“其實我早就該明白的......那個叫徐藏的男人,走得就是另外一條路。”
徐來怔怔看着自己的師兄。
柳十忽然痛苦地咳嗽一聲,他一隻手捂住嘴脣,指縫裡溢出粘稠血液,還未落到地上,就被火焰燃燒成爲虛無。
徐來的腦海裡忽然一片空白。
自己的師兄,這是要破開星君?
涅槃......這是在涅槃嗎?
涅槃之事,十分兇險,貿然嘗試,十死而無一生!
柳十握住“大雪”。
他深深喘息着,笑道:“大雪洞天比我想象中要冷很多......所以我點燃了道火,而且不準備熄滅了。”
他真的準備涅槃!
徐來怔怔失神,陡然寒聲道:“柳十,你瘋了?”
“若是道火不燃,我恐怕還真的不是你的對手......”柳十笑着吐出一口氣來,他輕輕道:“都說涅槃難如登天,現在看來,好像的確如此......不過失敗與否,已來不及去考慮,我只知道,這是一件好事。”
“我想開了許多事情,也看到了許多事情。”
“師弟,壓境而修,是劍湖宮千年來的規矩......你說我錯了,但我要告訴你。”
柳十一字一句,一字一頓道:“我沒有錯。”
“......你我的弟子,便證明了這一點。”
大雪劍被他握緊,插在地上。
大雪劍氣鼓盪,插滿他道袍渾身的長生劍形,就此破碎開來。
柳十的面容不再是一片慘白,而是春風滿面,迴光返照。
他忽然開口,高聲道:“多謝千手星君出手,清理劍湖門內孽徒!”
徐來還沒有從柳十的話語中反應過來,便是一怔。
緊接着,女子極輕的聲音,如風一般,在執法殿內響起。
“柳十宮主不介意就好。”
下一剎那,殿內憑空多了五道身影。
黑白大氅還在空中飛揚。
柳十一便毫不猶豫,雙手擡起,擲出了一道沉重“物事”。
徐來盯着那襲黑白大氅,背後隱約炸毛,這是何等境界,竟然自己毫無察覺?
直到他反應過來,接過白衣劍癡擲出來的“物事”,定睛一看,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弟子朝露......他的神情忽然變得很是複雜。
自己的弟子身上,有着劍湖宮一脈獨有的殘餘氣息.....千機燈籠被斬破了,怪不得自己失去了聯繫。
朝露......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