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裡陽光照來,藤蔓被風吹動,搖曳,躺在搖椅上的男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背完了《太白劍經》,少年停下懸筆的手勢,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跳上牆頭的貓咪喵嗚輕叫,縮起身子,懶洋洋打哈欠。
傘劍就立在牆角角落,與黑傘與油紙傘疊在一起,血腥味早就被洗得乾淨,看起來就像是大雨天時候的一柄普通傘器。
拎傘拎劍,大雨天,出門殺人,精疲力竭。
比起那樣的日子,寧奕更喜歡安樂,丫頭煮着一壺茶水,扇着蒲扇,徐藏唸的字一個一個被自己抄下來,還算工整的烙刻着時間。
日子變得平和而又溫柔。
清風吹來,爐裡的火焰緩慢跳動。
偷得浮生半日閒。
“今天不用殺人。”
背完一部經文的男人,躺在椅上,抱臂假寐,輕聲說道:“把你昨天遇到的事情說一遍,不要有遺漏。”
......
......
“你吃掉了兩顆珠子?一顆極陰,一顆極陽。”
徐藏睜開雙眼,瞥了一眼寧奕,道:“那截車廂裡有一顆千年隋陽珠,至於另外一顆,是南疆鬼修修行所需的隋陰珠,你是愣頭青?陰珠你也敢吃?”
寧奕撓了撓頭。
說完之後,黑衣男人罕見的沉默了一會,道:“我們修行,呼吸天地靈氣,汲取星輝,向來只有陽珠可以消化,如果吞下陰珠,輕則承受劇痛,然後吐出,若是強行吸收,沒有鬼修功法,會爆體而亡。”
說到這裡,寧奕的面色帶着一絲難看:“那種感覺確實痛苦無比,吞完陽珠,我已破境......但骨笛引導我去吞下第二顆珠子......這兩股力量糾纏在一起,不斷疊加,可能我只差一絲就要死了。”
“最後呢?你把它們都吃了?”徐藏皺起眉頭看着寧奕,道:“你竟然沒有死?”
茶壺壺口嗚嗚飛煙,蹲在一旁扇着蒲扇的裴煩,沉默滅了火,溼潤棉布裹着茶壺拎起,“咚”的一聲哚在徐藏面前的茶几上,沒好氣地瞪了徐藏一眼。
你竟然沒有死......這叫什麼話?
徐藏的語氣當中,並沒有期盼寧奕去死的意思......他只是單純覺得,這件事情,違背自己的認知。
“修行是一件由人及神的事情......資源固然需要,但如果一味的吞吃,並不會所向披靡的破境,周遊有整個道宗做助力,一路走上來也用了許多年的功夫。”
“最爲關鍵的一點,就是‘神性’。”
說到這兩個字,徐藏的語氣變了,他望着寧奕,道:“修行者並非是星輝越多越好,而是‘神性’越多越好,神性越多,就意味着你越不像個人,距離最終的那一步就越近。”
寧奕屏住呼吸。
神性......感業寺的那個女孩,身上溢散滿出的光輝,就是神性嗎?
“如果你真的安全無虞吞下了兩顆珠子......”徐藏望着寧奕,道:“唯一能夠解釋的,就是你身上,有着常人無法比及的神性,神性可以化解一切的痛苦,把修行變成如吃飯喝水一般輕鬆的事情。”
他頓了頓,道:“周遊是道宗千年難得一見的絕世天才,可他仍然在修行之路上,要矮過珞珈山瘋女人一頭......就是因爲‘神性’的緣故。”
寧奕沒有說話,他默默閉上了嘴。
他知道,並非是自己身上有着超乎常人的神性,而是因爲感業寺的那個女孩......那個叫徐清焰的女孩身上,神性太多,甚至溢滿散出。
“神性是很難掩藏的......即便不曾挖掘和動用,擁有神性的人,在人羣當中一眼也能看出。”徐藏蹙起眉頭,看着寧奕,百思不得其解:“你這損樣,扔到西嶺能再當十年的窮小子......怎麼看上去都不像是有神性的人啊。”
“難道是那枚骨笛,能夠掩藏神性?”徐藏搖了搖頭,困惑道:“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好事,骨笛保住你一條命,還讓你接連打破了兩個境界。”
“如果我沒有猜錯,神性與你的骨笛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你修行需要如此之多的資源,也是因此緣故。”徐藏挑了挑眉,正色道:“但如果你有着足夠多的資源......破境就不會再有阻攔。”
寧奕連忙拍掌叫好道:“說得真好,修行沒有瓶頸,聽起來我好像變成了絕世天才......我這就去修行!”
徐藏忽然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麼,神性二字與腦海當中的某道身影聯繫在了一起,進而極其輕鬆的想到了某座叫做“感業寺”的寺廟當中,似乎有着一位異常罕見的神性溢滿的女孩。
於是徐藏忽然明白了寧奕想要轉移話題的緣故,他聲音忽然冷了下來:“寧奕......老實交代,你破境之後,去了什麼地方?”
......
......
徐清焰沉沉醒來。
從她記事起,每個月按時日發作的“病症”,會帶動腦海當中的劇痛,如刀子一般攪動,使她從來沒有睡過一次安穩的覺。
撐開的竹窗,吹來清涼的風。
女孩腦海當中並沒有留下絲毫的痛苦殘餘,以往病發之後,即便服下了“藥”,也只是能夠壓制住痛苦的蔓延,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是一種煎熬。
有人輕輕敲門。
女孩裹着白色棉布,動作輕盈跳下了牀,她一路小跑,心底甚至帶着一絲期待......一想到昨天敲門的那個少年,便可以給自己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是骨笛的緣故,還是寧奕本人?徐清焰說不清楚,但她在走近那扇竹門的時候,確確實實生出了一種罕見的期盼,生命已經黑暗至此,如果能有一束光照來......那麼她或許可以重新活過來。
推開門的那一刻,女孩有些失望。
蒙着黑布的瞎子,擋住了所有的光,將紫色的布囊遞到女孩的手中,伸出一隻手溫柔了揉了揉女孩腦袋,道:“這是最後一次藥,你十六歲了,這個月,他們會帶你到皇城治病。”
徐清焰知道瞎子叔叔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黑暗當中有人點起光火,想要帶着自己走一截路,蜀山的那些修行者......徐清焰覺得他們都是好人,每個月會下山給自己送一趟藥,哪怕這些藥無法根治疾病,但終究可以治療自己。
但有些人則不一樣。
他們本身就住在黑暗之中,對於他們而言,自己只是一件物品而已,沒有施捨光明的必要。
徐清焰接過瞎子的藥,她乖巧至極的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目送着那個給自己送了三年藥的蜀山長輩,就這麼離開在自己的視線當中。
去了皇城,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嗎......只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他們等待自己十六歲的那一天,等待了多久呢?
徐清焰坐回牀上,她怔怔看着屋子裡整齊的物事,其實她一個人住的時候,並不會如此精心的把屋內物品擺放到如此整齊的地步,橫是橫,豎是豎,規規矩矩,乾乾淨淨,這麼擺放的原因......莫非是想讓別人看起來就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比熱愛生命的人?
還有誰會來呢?
女孩自嘲的笑了笑,這座寺廟偏遠又孤僻,蜀山的子弟立了警示的碑石,幾乎無人前來,這些年......除了瞎子,就只有那位少年。
她看着鏡子裡那張怔怔出神的面容,好看而又動人,明媚與英氣併發,只可惜眉心的一點點糾結,帶着病弱與痛苦,糾纏着自己快要十六年。
她知道這病生來便有,此生會追隨自己,至死方休。
徐清焰拎着紫囊,搖搖晃晃,大字型躺在牀上。
她睜開雙眼,覺得人間無趣至極,閉上雙眼,無論如何都睡不着。
如何能大夢一覺?
掀開紫囊,裡面滾出了幾顆錦繡模樣的丸藥,她笑了笑,捻起一顆放在鼻前嗅了嗅,卻發覺之前甘之若飴的藥,在此刻聞來,竟只覺得索然無味。
人都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嘗過好的,便再不肯輕易嘗差的。
有些藥苦,又治不了病,若是在病入膏肓的時候,嚐到了甘甜的藥,能醫好自己的藥,便會換了念頭,心想自己願是死了,也不願再去吃苦藥。
於是女孩重新坐起身子,兩旁的燭火被她點燃,徐徐清風吹過,清濁難辨的火焰跳動。
徐清焰低垂眉眼,擡袖擺了個端坐的架子,竹窗裡透過間隙的光明,在曲折來回當中,照在那張黑暗的女子臉龐上,並不足以照出全部的容貌,但單單是一雙眉眼,便揉盡了所有光芒。
一身素白衣衫。
水袖輕輕搖晃。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身輕不憚......路途遙......”
女孩唱起了斷斷續續的戲腔,小時候家裡很窮,哥哥會帶着自己聽戲,看着透過縫隙與洞口,照在牆上的光和影,人羣就在牆的那一邊,那個世界的喧囂和熱鬧,從來都與自己無關。
她輕輕吐着字,看着那枚鏡子裡,柔弱而又蒼白的面容,腦海裡翻來覆去都是一張少年的臉孔。
“寧......奕......”
遠方似乎有着輕微的震動,有馬蹄聲音傳來。
徐清焰聲音戛然而止,她面色變得蒼白起來,窗戶縫隙看去,晦暗不清。
是哥哥來了嗎......要把自己接到皇城了嗎?
徐清焰手指掐入掌心,然後怔怔看着那邊,從車廂那下來了三個人。
看不清下車的那三人面容。
但那道聲音卻再熟悉不過。
“徐姑娘。”
少年的聲音,讓黑暗當中即將熄滅的火光搖曳一二。
整間屋室,重新亮了起來。
(說一下更新,更新是每天兩章,早上10點左右,晚上9點左右,特殊情況會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