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
南妖域。
飛昇千年的灞都城,一寸一寸降落,最終徹底墜落。
無邊沙塵泥濘席捲翻滾,站在灞都頂上的白帝緩緩站起身子。
這位東妖域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皇帝,以壓倒性的武力,一個人,征服了整座灞都城。
老城主被壓入深淵。
灞都大師兄的怒吼,此刻聽起來更像是悲鳴。
白亙雙眸如冰雪一般慘白,沒有瞳仁,他平靜而又漠然地望向最後一刻逃出生天的那個幸運兒。
火鳳。
擁有世間極速的火鳳,是兩座天下,爲數不多,有可能逃出自己追殺的人物……這也是他在南妖域設下殺局的原因。
白帝並不是一個心胸寬闊之人,甚至可以說,他的心胸相當“狹隘”,對於自己追尋的目標,必須要完成。
而在這目標道路上的障礙,絆腳石,則是一定會清除!
灞都墜落,是爲了擊沉雲域對芥子山的威脅。
而云域墜落之後……灞都僅存的微渺希望,就是火鳳。
玄螭大聖年事已高。
整座北域,有可能突破生死道果最後一線的,也只有火鳳。
而灞都老人留下的最後一縷希望,今日就要磨滅了。
滅字卷殺念貫穿了火鳳的胸膛。
白帝緩緩收回手掌。
穹頂的厚重鉛雲,伴隨着灞都的徹底墜沉,緩緩壓低,在雲霧之間,那襲墜落的紅衫,看起來頗爲悽慘。
大朵大朵的凰血,真如花瓣一般,被滅字卷剜出。
這是世上最精粹的滅殺之力。
不要說鳳凰,就算是真龍,也難以抵抗。
白亙很清楚,自己煉化滅字卷後,殺力抵達了前所未有的境界……當年他曾忌憚大隋天下的一位劍修,名叫裴旻。
原因很簡單。
金翅大鵬鳥主修的殺伐之道,在裴旻的劍道之下,完全沒有優勢。
要論殺伐,裴旻比金翅大鵬鳥更強!
也正是因爲選擇與裴旻對殺,東妖域被連斬好幾位涅槃妖聖……在觀看裴旻斬妖畫面之後的白帝,於北境鐵騎衝擊灰界鳳鳴山時選擇了沉默。
他閉關不出,而且避免與裴旻正面接觸。
在那個時期,若與裴旻一對一碰上。
自己的殺力,恐怕會落入下風。
揹負一整個族羣,一整座東妖域的白亙,或許外人說他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但卻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能屈能伸的“智者”。
他很清楚……在大隋天下殺意最濃最盛之時,自己無論多想與裴旻一分高下,都必須要暫避鋒芒!
那把最銳利的北境之劍,已經接連斬殺好幾位東域妖聖,若當真能與自己對決,只要自己無法殺死裴旻,就是北境的勝利。
作爲東域至高無上的皇,揹負萬衆信念無所不能的“神”。
他不能失敗。
而今日……在往生之地參悟生滅,抵達大成圓滿之時,白帝確信自己走到了那條路的最終盡頭。
滅字卷在手。
他的殺力,已非當年裴旻可以比擬。
如果執掌時之卷的龍皇,沒有死在樹界,那麼這位北域皇帝與自己對弈之時,也絕不可對撼攻殺,必須要以大成時域壓制自己。
滅字卷煉化抵達終點,摧毀一尊生靈——
只要一念,只要一瞬!
……
……
火鳳的胸膛,飄出一朵又一朵悽慘絕美的血花。
滅字卷的殺力,就像是一柄萬鈞沉重的大錘,撞入胸口之後又化爲一隻無形大手,狠狠地絞弄。
下一剎那,卻又瞬間分散,化爲千萬柄細小纖微的針,掠至四肢百骸。
血液每一剎的流淌,都是痛苦的折磨。
寂滅的殺力,瞬間填滿整具身軀。
火鳳肌膚表面,逐漸涌現出漆黑的死寂之色。
他展化出鳳凰的通天法身,貫穿胸膛的那道黑色傷口,在那尊巨大通天法身映襯之下,幾乎纖細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偏偏又是一切寂滅的發起點,巨大鳳凰法身,也開始了寂滅。
絲絲縷縷的凰火,在虛空中形成潮汐。
一輪一輪盪漾外擴,逐漸無力。
在白帝的注視下。
十數個呼吸之中,那赤紅鳳凰,變成漆黑之色,凰羽變得黯淡灰白。
猶如一尊石雕。
白亙那雙慘白的瞳孔,沒有感情波動,他凝視着自己親手製造出的完美雕塑,脣角微微拉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那枚牽動滅字卷無上殺力的手掌,微微握攏。
他低頭俯視着自己手掌,眼神中有些癡迷。
這世上,還有什麼力量,能比執掌萬物生滅,更令人着迷呢?
我要你死,天不準活。
可惜……自己只能殺人,無法救人。
白帝神情逐漸冷了下來。
偏偏生字卷,在往生之地被寧奕竊走。
若是將生滅兩卷煉化大成,他的境界將再次發生質變——
執劍者八卷天書,一一互補,能煉化一卷,便可抵達“不朽”。
無法相信,若能完全煉化互補的兩卷,又該抵達多麼豐滿的“永恆”?
將火鳳送至寂滅後,白帝一隻手揉了揉眉心,面色露出些許疲倦。
直至此刻!
有一片慘白龍鱗,隱於額首,方纔浮現!
白帝揉着那枚慘白龍鱗,忽然皺起眉頭,他望向寂滅的中心,那尊雖然“死去”,但屍骸巍峨的鳳凰石塑。
一輪輪盪漾消弭的凰火潮汐,本該就此蕩散,化爲熾風,吹拂數裡之後就此熄滅……可不知爲何,竟有一股冥冥之力牽引。
熾火回攏,潮汐內聚。
看起來,就像是在石塑之中,寂滅核心,有什麼東西坍塌了。
白亙皺起眉頭。
將滅字卷參悟到極點的他,竟然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當一個人全力奔跑在長路的一側,他很難看見另外一側的景象。
白帝心中所想,是自己執掌生滅兩卷截然相反的天書之時,君臨天下的盛景。
可他卻沒想到。
或許在參悟滅字卷至大成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生字卷大成的機緣。
在完全參悟透徹“寂滅”的含義之時。
他就失去了感受“復甦”的天賦。
所以他無法理解,爲什麼一尊死去的,寂滅的石塑,還能引動天地之力,牽拽凰火潮汐。
白帝無法理解的事情有很多,而這些事情有一個共同的特性——
這些無法理解之事,都是來源於這位皇帝未曾真正看到的真實世界。
……
……
寂滅成石塑的鳳凰法身中。
有一道蜷縮身影。
整座世界都陷入極致的死寂之中。
這世上最寂靜的時候,至少還有心跳。
而此時此刻,沒有心跳聲音。
這是真正的“大寂”。
火鳳的心臟,已經被滅字卷摘掉,撕碎,絞成虛無了。
可在寂滅的那一刻。
火鳳卻似乎參悟到了新的東西。
他看到了白帝不曾看到的……一些東西。
白帝雖然修行寂滅,但從未真正將自己陷入寂滅之中。
雖然嚮往不朽,但亦從未真正踏入過不朽。
極致的對立,某種意義上,就是極致的包容……換而言之,如果不能融入寂滅,那麼便無法成爲不朽。
在閉關鐵穹城,推演龍骨棋盤的這些年裡,火鳳始終逼迫自己,成爲生死道果。
生死道果,要參悟的,便就是“生”與“死”。
他嘗試了無數方法,卻在生死道果的門檻之前,一次又一次失敗。
後來火鳳問道龍皇。
龍皇先是反問了火鳳一個問題。
自己當真站在生死道果門檻之前嗎?
這個問題,擊中了火鳳。
緊接着,龍皇則是給了自己先前從未想過的答案——
從啓靈脩行的那一刻,衆生便在生死道果的門檻之前,由生入死,所有人都在奔赴終點而去。
即便修行到涅槃圓滿,脫離凡俗之身,依舊與所有人都站在同一道門檻之前。
無論如何逃避,死亡都將到來。
而所謂的“生死道果”,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參透或者參不透。
皇帝又如何,依然會死去。
所有的境界,都是虛無。
所有的一切,也是虛無。
看破這一境,生與死……便也成了虛無。
而虛無,即是寂滅。
虛無,亦是新生。
這句話在火鳳腦海裡盤踞了不知多久,他用神念苦思,用棋盤推演,如何看破。
直到天凰翼被切斷,他看到了周遊身上的那股“超然之氣”。
再到如今。
白帝將自己打入寂滅之中。
火鳳終於明白了一切,龍皇所說的大道,至簡而又至難。
什麼時候算是看破?
看破的那一刻,便是看破。
與境界無關,與修行年月無關……正應了龍皇所說的那句話,衆生皆站在生死之前,無論初境,命星,星君,涅槃,都立於那道門檻之上。
只要“看破”,便可得證生死大道圓滿。
即便身爲初境,即便尚未修行,亦可以摘下那枚……生死道果。
只是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太難,太難了。
龍皇點破生死境的玄妙之後,搖頭笑道。
他並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在涅槃境前,看破生死。
而事實上,有些事情很難讓人相信,但卻偏偏發生了。
在兩座天下萬年來的漫長歲月裡,蹦躂出那麼一個奇葩,也不算難以接受。
這條直抵圓滿的生死大道,在十多年前,已經被一個名叫徐藏的男人蔘透。
看破生死之時,徐藏正好跌到了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