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初生。
一縷曙光照破黑暗,潮水般在草原上層層推進。
雪鷲領,鷹團騎團在此駐紮。
這其實是他們來到天啓之河的第一天。
因爲小舂山之變,鷹團和騎團的年輕人一宿未眠,對他們而言,來到草原是“使命”而不是“度假”……即便經歷了西方邊陲大勝,每個人的精神仍然緊繃。
這是一場前途未卜的生死任務。
沒有人心中是真正輕鬆的。
北上離鄉,來到這裡。
每個人都有自己追隨的東西。
或是信奉的信仰。
而懷揣信仰持握利器,離開北境……便做好了心理準備。
大隋之外,皆是戰場!
鷹團也好,第八騎團也罷,都是大隋真正精銳,一個隸屬於天都情報司,一個隸屬於北境將軍府……平日裡規矩森嚴,卯時過半,便已經開始集結演武。
騎團修行馬術,衝陣,刀法,劍術。
鷹團相對“自由”一些,雲洵所帶的這隻隊伍更看重偵查實力,有着獨特的修行法門,與戰場上衝鋒陷陣的鐵騎性質不同,每日大多是集結之後整合卷宗,分析案卷,分配任務……每個人的星輝修行境界都相當不俗。
當然。
要論對捉廝殺,鷹團拉出來與騎團單挑,肯定是比不過的。
雪隼整好衣袍,從營帳內出來,便聽到了幾道竊竊私語聲。
“大司首昨晚未歸,據說是去了小舂山?”
“昨夜小舂山有妖氣傾瀉,寧奕大人,還有草原幾位可汗都在現場……母河這邊一度凝結戰力,據說要攻打小舂山。”
“此事這麼嚴重?大司首爲何不讓鷹團……”
雪隼蹙起眉頭,來到幾位鷹團同袍身旁,道:“在說什麼呢?”
幾位鷹團使者神情恭敬,紛紛轉身揖禮。
“我都聽見了。”
“你們幾人是閒的無事可做?安排的卷宗處理完了麼?”雪隼神色陰沉,道:“還不快去!”
“是。”
“是。”
鷹團內的氣氛其實非常融洽……執掌天都高權的雲大司首看似冷峻,但其實對下屬頗爲關心,在靈山大漠南下的那一次“逃亡”中便可以看出,面對地府杵官王,他選擇獨自一人對抗,遣散部下。
願意離開大隋,背井離鄉,來到這裡。
大部分都是因爲雲洵獨特的個人魅力,在時代浪潮下,有些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選擇……雲洵在烈潮中背叛了蓮花閣,這樣的背叛在未來史書上或許是一種恥辱。
但是在那一年的大勢下,他的背叛保全了自己。
也保全了鷹團的下屬們。
整個鷹團,最維護雲洵的,不是別人,正是生有荒人血統的女孩雪隼。
雪隼是一個很有靈性的女子,她與鷹團裡的大部分人不同……貧苦窮困,加入情報司,被雲洵賞識,在她的人生中,雲洵是唯一的那束光。
雲洵看着這個女孩一點一點長大。
這個女孩也看着雲洵,一步步成長。
鷹團能有今天。
雪隼功不可沒。
在天都廟堂鬥爭最激烈的那幾年,雲洵成立鷹團,一路腥風血雨殺上高位,而一個人成功耀眼的背後,往往有一羣不那麼耀眼的人。
有人主外就有人主內,事無鉅細,需分人爲。
雲洵站在臺前。
鷹團隱於幕後。
這位本可大放異彩的女子副官心甘情願當了這位大司首背後的捧燈人,照亮這一路榮耀和光明。
當雲洵成爲情報司大司首之後……鷹團穩定下來,而衆人茶餘飯後也開始好奇。
雲大司首和雪隼副官,到底是什麼關係?
兩人性格如火如冰,卻意外默契,又格外信任。
每次雲大司首遇到非議,一定是雪隼第一個出面,壓下外界傳至鷹團內部的輿論。
遣散了鷹團下屬,雪隼一個人坐在樹下,怔怔出神。
不遠處,就是騎團操練的場地,二百餘人持鋼刀站樁劈砍,訓練刀術。
呵哈的斥聲整齊如雷。
但雪隼神情卻愈發恍惚。
思緒飄飛。
來到這裡,就像是一場夢。
自幼年起,因爲荒血,她遭受了太多的流言蜚語,鄙視蔑視……哪怕依靠自己的奮鬥,努力,在天都取得了一隅安身之地,卻從未有過“家”的感覺。
天都城內,每一個走在街上的人,與她流淌的血液都是不同的。
荒人的家,在天啓高原。
可當如今,她真正回到這裡,年幼時夢寐以求的“故鄉”……她卻發現,與自己想象中並不一樣。
他們肌膚下流淌着與自己同樣的血,但眼底深處蘊含的,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景。
雪隼在天都城高樓喝茶,閱卷,在大隋四境風土人情之下成長,耳濡目染,當她與血脈相通的荒人見面之時,彼此能感受到“血”的存在。
卻無法獲得更多的語言。
這裡的荒人……與自己也不是同類。
或許我們都可以呼喚長風,溝通鷹隼,掌控風雪。
但我們卻有不一樣的理念,不一樣的文化。
比起大隋。
這裡更是一片異鄉。
“在想什麼?”
一道醇和聲音響起。
雪隼陡然驚醒,看着那道光明下長立的雲紋黑袍身影,樹葉簌簌搖晃,盪漾出風鈴顫音,如滄海一般綿延。
雲洵單手拎着一隻狐狸後頸,坐在雪隼身旁,道:“剛剛跟寧奕處理了一些瑣事……十天之後,騎團要和草原王帳的高手在青銅臺過招。”
雪隼瞬間進入狀態,腰背挺直,凝聲道:“寧奕跟大可汗定下了賭約?需要我們做些什麼?”
“放輕鬆。”雲洵聲音很是柔和,笑道:“不過就是場比武罷了。那些事情我都已經處理好了。”
“此事事關重大……騎團比武,涉及大隋的顏面……”
說到這裡,雪隼的聲音緩緩停住。
她明明是荒人,卻下意識把自己劃入了大隋的那一片。
雲洵眼底含笑,平靜注視着自己副官怔住的模樣。
“好了。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麼了。”
雲洵放下狐狸,輕輕叩指,給了小狐狸腦門一下,示意她不要在這裡逗留。
謝謝您嘞……白微一刻鐘也不想多待,這兩人之間散發的某種氣息令她覺得頭暈目眩,無法接受,當下化爲一道流光,一溜煙竄了出去。
“你在想,這裡與大隋,到底哪個纔是你的故鄉。”
雲洵一針見血地戳穿了雪隼的心思。
女子副官只能苦笑。
這麼多年……總是這樣,自己無論想什麼,都會被雲洵看穿,哪怕一點點小心思,都瞞不過他的明目。
“如果你在擔心未來的立場選擇……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不用擔心。草原和大隋不會成爲敵人。”雲洵笑着擡首,下頜昂了昂,示意雪隼往外面那個方向去看。
雪隼順着方向看去。
第八騎團演武的方向,陽光猛烈,那裡有一襲黑袍,立於衆人面前,不知在說些什麼。
葉紅拂就站在寧奕身旁。
這兩人,雖然年輕,但遠遠看去,身上氣勢沉穩地如山一般。
“很久沒見您這麼信任一個人了。”雪隼輕聲笑了笑,道:“您覺得寧奕能夠收服草原,令八王旗歸心?”
“嗯。”雲洵點了點頭,道:“他有這種能力,也有這種天賦。”
“但這不重要……”大司首笑着望向雪隼,道:“我們不必談他,我們來談談你的問題。”
“我……我的問題?”
一時之間。
雪隼的心絃似乎亂了。
她捏緊衣袖,看着雲洵。
“我並不擅長安慰人。”
話雖如此,但云大司首此刻的聲音很有力量,讓雪隼的心莫名靜了下來。
“我也不擅長說大道理。”
雲洵道:“當初在蓮花閣修行時候,袁淳先生說我有看破一切的天賦,也有解決問題的實力……卻缺乏了一股令人信服的魄力。”
雪隼目光變得惘然。
“換而言之,師尊意思其實很簡單。”大司首淡淡道:“我不是一個可以值得信賴的人。”
事後很多年,他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竟是如此……
如此一針見血。
當他背叛蓮花閣之後,袁淳先生的教誨一句一句浮現心頭,宛若萬鈞之重,而裡面有一句話支撐着他走下去。
一直到如今。
“世人應有犯錯的權力,世人應有救贖的機會。”雲洵微笑道:“我很確信,袁淳先生當年的話,是說給許多年後犯下大錯的我聽的。”
“雲……雲司首。”雪隼欲言又止,搖頭道:“大勢面前,您別無選擇。至少您的選擇保全了鷹團,救下了我們。”
“是。”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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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鈴搖曳成滄海的葉聲。
斑駁投在雲洵面頰上的光芒。
讓這一刻的時間變得緩慢。
“因爲自私,求存,貪生等諸多原因,我犯了錯,也走在贖罪的路上。但……我從未因爲我的決定後悔過。”雲洵凝視着副官,道:“我留下了鷹團,保全了我的心血,對我而言,我很清楚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麼……”
雪隼怔住了。
“這個問題,或許能夠解答你的問題。”
“異鄉與故鄉的區別,不是身處何地,而是身邊何人。”
“世上本無思念,只因生了離別。”
“世上本無故鄉,只因生了他鄉。”
“若無離別,”雲洵認真道:“天下無處不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