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虛馭劍來到小院。
“寧奕……大先生,你們都在啊。”
大真人落地,見到寧奕和沉淵二人正在庭院喝茶,當下便立即明白了一些什麼。
一年前。
自己徒弟洛長生,與東皇在寶珠山履行兩座天下的決戰賭約,那一日能夠近距離觀察到寶珠山戰況的,只有北境長城的劍修。
若有人知曉自己徒弟的生死真相……那麼將軍府的大先生沉淵君,必然是其中之一!
“你來了。”沉淵君對着姜玉虛點了點頭,他爲大真人提前倒了一杯茶,留了一個座位,只不過後者明顯心神不寧,沒什麼心思,坐下來笑着接過茶水。
寧奕之前的傳音,讓姜玉虛心急如焚。
“小寧先生對我說,長生可能還活着……”姜玉虛雙手捧着茶,望了一眼寧奕,又將目光投向沉淵君。
他誠懇發問,道:“敢問大先生,此言何意?”
“正是字面意思。”沉淵君抿茶,輕聲道:“寶珠山的因果規則,由兩座天下的涅槃境共同制定……當年灰界狹窄,戰亂頻起,我師尊斬殺妖聖之後攫取氣運崛起,壓着妖族天下籤下了因果協議。雙方賭上了涅槃寶器,以及年輕一輩的‘道心’,定下了這場對決。”
姜玉虛壓下疑惑,點頭附和道:“大先生說的不錯……這一戰早就定下了。只不過人選在後來才被確定,彼時長生乃是大隋年輕一輩第一人,力壓曹葉,代替大隋出戰……爲了奪取妖族氣運,羌山將諸多法器陣法都贈予他,希望他能打贏這一戰。”
“因果規則凝聚在那張約戰符籙之上,兩方約戰,若無投負,便要分出生死……而這一戰,長生他輸了。”說到這裡,大真人的面色隱約浮現哀意,遊歷人間三百載,洛長生是他見過最有天賦和靈性的弟子,寶珠山一戰之後,他時常會夢見弟子的音容,道心也因此而產生了動搖。
若是自己當初執意護住洛長生,不讓他出戰寶珠山……那麼羌山這位驚才絕豔的謫仙,就不會死在老龍鍾下。
姜玉虛帶着一絲希望,望向沉淵君,顫聲道:“大先生,難道寶珠山那一戰還有隱情……洛長生未輸?”
沉淵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輸了。他若不輸,因果規則又怎會將大隋的涅槃寶器送往鳳鳴山呢……”說到這裡,沉淵君的脣角浮現了一抹笑容,他仍然坐在腰鼓墩子上不緩不急地喝茶。欣賞着姜玉虛的一臉茫然。
大真人茫然四顧。
姜玉虛望向寧奕,發現小寧先生也是面帶笑意,顯然是在庭院裡得知了“真相”,此時刻意賣了一個關子。
“不賣關子了,寶珠山這一戰,洛長生的確輸了。只不過並非是被老龍鍾打得魂飛湮滅,身死道消,被因果規則判負。”
姜玉虛的雙眼爆出一團精光,他恍然大悟。
寶珠山的最後一幕,老龍鍾迸發出驚天駭地的威能,將整座寶山四面八方的通天珠視線都遮住……而這一擊後,因果規則便直接宣佈了東皇的勝利。
在那片盛大而又熾烈的光明中。
無人知曉寶珠山山頂發生了什麼。
包括……當事者東皇。
“洛長生認輸了。”沉淵君輕輕道:“關於這一戰,大隋有必勝不可的理由,但也有投子放棄的選擇權……”
“在開戰前,我屏蔽天機,與謫仙有過一番對話。”
沉淵君道:“至於這一步的走法,安排……我不方便與大真人說多,畢竟寶珠山一戰後,大隋天下的氣運不減反增。至於因果規則裡賭上的那三件涅槃寶器,反而助我踏破鳳鳴山,大勝天海樓。”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一戰,都是沉淵君贏了。
姜玉虛神情恍惚,一時之間還在消化剛剛大先生泄露的那駭人消息。
“此事萬不可外傳,即便是羌山的那位老祖宗,也不知天機。洛長生如今身在妖族天下,我向你保證,要不了多久,將軍府鐵騎會再次北上,接謫仙歸來。”沉淵君拍了拍姜大真人,輕柔道:“大真人,你要好好活着,你那徒兒回到大隋……還有再見之日。”
“長生……還活着。”
姜玉虛已經出了神,他口中聲音很輕的喃喃道:“爲師未曾害他……爲師……未曾害他……”
老人深凹的眼眶有些溼潤,他恍惚了一小會,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低下頭顱,笑着甩了甩頭,“對不起,小寧,大先生……老朽有些失態了。”
看到這一幕,寧奕的心頭也是一軟。
回想當年,自己尚未破十境,這位神仙居大客卿帶着一幫弟子來蜀山討要“長氣”,雙方人馬在殿前比了好幾招。
彼時寧奕覺得姜玉虛此人仗着境界蠻不講理,橫行霸道……只不過殿前道理講完,這位大真人認了理虧,贈了寶器,平了恩怨。那一刻起,寧奕便對這位老人產生了改觀。
這位老人,確是將一生都獻給了宗門。而誰又能想到,寶珠山謫仙身死道消的消息……會對他打擊如此之大?若是不知真相,恐怕他會一直活在愧疚之中,認爲自己是間接害死謫仙的元兇吧?
“大真人。我這裡有一枚竹簡。”
寧奕從袖子裡,取出了一枚刻錄完整的青簡,他柔聲道:“裡面記載了一些‘生死’之間的道意感悟,你若是想點燃道火,成就涅槃,此物大有裨益。”
姜玉虛神情一怔,搖頭道:“小寧……這枚青簡,我受不得。”
“拿下吧。”寧奕笑了笑,將青簡推至大真人面前,“洛長生在不老山救我一命,曾老祖宗也對我有點撥之恩,羌山亦對將軍府多有照拂……如此種種,寧某無以爲報。此物,算是給羌山的回贈。您且替羌山收下吧。”
話說到這裡,已無法推脫。
姜玉虛伸手接回青簡,入手的那一刻,他的神情便微微一變,那枚青簡內蘊含着極其強大的生機……而這道生機產生的源頭則是無比玄妙,若是仔細去究,便正是涅槃境要感悟的“大道”!
姜玉虛在這一刻明白了老祖宗讖言裡的真意。
這正是自己的破境機緣!
“大恩不言謝,這枚青簡,老朽收下了。”姜玉虛盯着寧奕,道:“若能成功涅槃,我自會去蜀山親自答謝。”
寧奕笑着擺了擺手。
前些日子,他與大真人在天都見了一面,這位神仙居大客卿身上死氣纏身,縱然修爲高抵星君極限,星輝漲至圓滿,卻始終沒有破境機遇……問及洛長生下落之時,大真人甚至動用了屏蔽天機的符籙。
很顯然,姜玉虛是懷疑自己徒弟之死,與天都有關。
若此事被大真人查出有皇宮陰謀的影子……一位大限將至,且自覺破境無望的極限星君,恐怕會豁出這條命,以死相逼,去承龍殿質問太子。
在護犢這一點上,姜玉虛絕對是一個狠人。
“多謝大先生。多謝小寧。”
大真人深吸一口氣,他起身再次揖了一禮,神情凝重,今日來到這座別院,他太清楚這二位的用意了……在大先生口中得知了自己徒弟未死,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消息,自己有了活下去的“信念”,以及破境的動機。在寧奕這裡得到了讖言中的“破境機遇”,這兩者疊加,至少讓姜玉虛突破涅槃境的機率提高了兩成!
兩成,已是極高的概率了。
“在下就不多逗留了。”
姜玉虛正色道:“實不相瞞,來將軍府,是遵了老祖宗的讖言,試圖尋覓機緣……如今機緣已至,老朽時日無多,須得此刻動身返回神仙居閉關。”
沉淵君點了點頭,道:“靜候佳音。”
寧奕也起身還禮,道:“真人走好。”
姜玉虛登上飛劍,身子懸空拔地而起,瞬間化爲一道長虹,直掠九霄。
“嗖”的一聲——
飛劍遠去。
長空之中,不僅僅有劍氣縱橫,竟然還有人清嘯一聲,嘯聲穿金裂石,震開穹雲,傳遍北境長城上空。
穹雲碎亂,青鸞避讓。
地上的金甲,黑騎,盡是神情迷惑,不明白穹頂發生了什麼。
北境將軍府內一處院落。
坐在屋脊上空喝酒的雪白衣衫女子,皺着眉頭,看着姜玉虛馭劍離開北境長城,快活地像是一個十來歲的稚童。
“師尊,那是姜老前輩?”同樣坐在屋脊上的葉紅拂,神情茫然,她有些疑惑的發問。
心底怎麼也無法把那道瀟灑肆意的老者身影,與腦海裡一身死氣鬱鬱寡歡的形象掛鉤。
據說神仙居大客卿,快要抵達大限,尚未破境機緣,恐怕涅槃無望。
如今踩踏飛劍,清嘯震雲,這番表現……像是凝出了生死道果。
“嗯……是他。”
扶搖喝了口悶酒,眯起雙眼,想到了什麼,會心一笑,道:“人逢喜事,會是這樣。”
葉紅拂點了點頭,她又道:“師尊也一樣,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也是逢上喜事了麼?
扶搖輕輕吐出一口酒氣,她悠聲道:“我本以爲,我贏了他,可現在發現,我並沒有贏他。這實在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葉紅拂聽得半迷糊半清楚。
她困惑問道:“沒有贏,也是一件喜事嗎?”
“當然是喜事——”
師尊再次舉杯,豪氣干雲,將酒壺滿飲。
然後晃了晃空蕩蕩的酒葫蘆。
素來不苟言笑的扶搖,此刻面頰笑出兩團酡紅。
“此事……當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