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雨辰回到那間小茅草屋時,天色已經差不多全暗下來了,就見自己家門口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屋外逡巡遊移。剛剛還在悠閒哼歌的曾雨辰立馬屏住了呼吸放緩腳步,躡手躡腳的兜了個大圈,想繞到屋子裡去,儘量不驚擾到那個不速之客。結果還沒走到屋門口,那個似人形頭上又長着犄角的身影就朝這邊望了過來。曾雨辰一驚,立刻保持原來的動作不動了,恨不得就這樣裝裝雕像就可以糊弄過去。
“我就說我聞到了人的氣味兒,看來今天又可以飽吃一頓了!”
對方粗噶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得了哮症,邊說話邊還有喘氣聲,曾雨辰心裡的恐懼感頓時下降了一半。這裡要說明一下,曾道長雖然捉妖無數,但是膽子一直不大,很容易受到驚嚇,一隻突然竄出的老鼠就可以嚇得他跳起來,一隻突然竄出來的妖怪就更不用說了。但是這裡有兩種妖怪是曾道長不怕的,一種是長得好看的,還有一種就是會說人話的。先前在骨潭遇到的那隻屬於前者,而眼前這個長犄角的顯然屬於後者。
曾雨辰拍了拍胸脯,心想老天對自己還是不錯的,遇到的都是些人模人樣的妖怪,不用擔心晚上睡覺會做噩夢了。還沒等他高興完,那個犄角妖怪已經穿着粗氣朝他撲了過來,曾雨辰又是一驚,急忙大步往屋子裡跑去,那妖怪也跟着轉彎追了過去。曾雨辰立刻摸到桌子上的般若劍,邊後退邊急急的將劍從劍鞘中拔了出來,那妖怪忽然像是看到什麼刺眼之物一般急忙擡起手擋住自己的臉直往後退。
“這……這是什麼劍?”
聽到那妖怪問話,曾雨辰得意的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鈍劍,笑道:“菠蘿劍你都不知道?真是沒常識!”
“般若劍?你是華英觀的弟子?”
那妖怪這一句話又讓曾雨辰刮目相看了,“剛還說你沒常識,居然知道菠蘿劍是華英觀的!”
對於一個妖怪來說,這未免也太有常識了!曾雨辰一邊用劍指着對方不讓它靠近,一邊又單手解開自己的包袱,從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什物中拿出一面八卦鏡來,藉着外面一丁點微弱的月光照了照對面的妖怪,八卦鏡內立刻清晰的顯現出一隻四足走獸,獸頭上同樣長着犄角,頭和脖子上長了一圈濃密的火紅色鬃毛,身上佈滿五彩鱗片,四隻像羊蹄一樣的足上各踩着一團紅色的火焰。
不等再看得更仔細曾雨辰已經驚叫道:“這不是赤麒麟麼?”
麒麟是天上的聖獸,可能脾氣不算好,但心腸卻是極好的,別說吃人,就是踩死一隻螞蟻這種事它都不會做,眼前這隻麒麟居然說要吃了自己!
那妖怪聽到曾雨辰的話,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道:“既然你是華英觀的弟子,我今日就放過你吧!”
說完轉身就要走,曾雨辰忙拿着劍追過去,“唉!等等、等等,麒麟兄!”
“你……你還有什麼事?”
那妖怪仍是又用手擋着臉小心閃躲着,生怕那般若劍會碰到自己。曾雨辰見狀更奇怪了,問:“你既然是聖獸,怎麼會怕般若劍?難不成你真的吃了人墮成了妖魔?”
“是……是又怎樣?”
“唉,我是問你爲什麼好端端的放着天界的神仙不做,偏要跑下凡來吃人?”
“這……這還不都是你們這些凡人害的!”
那妖怪忽然咆哮了一聲,震耳欲聾,又把曾雨辰給結實駭到了。曾雨辰掏掏被震得嗡鳴直響的耳朵,就聽那叫赤麒麟的妖怪又接着絮絮叨叨說了起來。
“我本來是天上的神獸,一次途徑這個古潭鎮,見有妖怪作亂,就現身幫這裡的人趕走了妖怪,這些居民當時也很感激我,對我很熱情,我就多留了幾日。後來鎮上有個姑娘的祖母生病了,求我醫治,我一時不忍,就拔了身上的一枚鱗片給她,治好了她的祖母。誰知此後鎮上的人總是以不同的藉口來要我的鱗片,還千方百計的不讓我走,最後我發現他們是用我的鱗片拿去換錢,我憤怒不已決定離開,誰知這些人竟然用卑鄙的手法將我迷暈,幾乎拔掉了我身上所有的鱗片,我靈力盡失,狂亂之下便吃掉了一人,從此墮入了魔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天上去了!”
說到最後,赤麒麟還抽噎了幾聲,曾雨辰聽完也是一聲長嘆,“唉,真是可憐!”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公平,妖怪會迷惑人,人同樣會迷惑妖怪,不公平的是,被迷惑的那一方往往單純而善良。曾雨辰不禁想到白天遇到的那個美人妖怪,希望他不要步了這隻麒麟獸的後塵纔好。
“反正我現在淪爲魔道,也不用再遵守什麼天規,行什麼善,”赤麒麟忽然又惡狠狠的道,“那些鎮民到現在還想取我身上殘存的鱗片,我就一個一個把他們全吃乾淨!”
“嗯,我支持你!”曾雨辰下意識的接了一句,忽然發現自己立場錯了,又忙改口,“呃,我是說,麒麟兄你這麼做不對!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管那些鎮民怎麼樣,麒麟兄你自己不能放任自己墮落呀!”
“我還有什麼好改的,一輩子都只能躲在這不見天日的林子裡了!”
“別這樣別這樣,我有辦法幫你重見天日!”
曾雨辰好聲勸慰着邊拍了拍赤麒麟的肩,他發現自己今天遇到的兩隻妖怪都很可愛。
“你……有什麼辦法?”
赤麒麟一聽自己還可以再見到陽光,兩隻大眼睛立刻在黑暗中閃出亮晶晶的光芒。曾雨辰於是拉着赤麒麟結滿角質的粗糙大手坐到了桌子邊,然後又點亮了桌子上的油燈,霎時一張紅頭髮紅皮膚大眼睛大鼻孔的怪異臉孔映現在眼前。這張臉本來還是有些猙獰可怖的,但曾雨辰此刻見了卻仍覺得可愛,比起某些人面獸心的人,他發現妖怪有些時候的確比人可愛多了。
“麒麟兄啊,你聽我說,你呢雖然是觸犯了天條才墮入了魔道,但是你的事情情有可原,罪責不全在你,所以呢,你只要戴罪立功將功補過,然後我再讓我師父去天庭替你說說好話,這樣不就好辦了?”
“你師父會幫我去向玉帝求情?”
赤麒麟立刻激動的抓住曾雨辰的手。
“只要你是誠心改過,我師父當然會幫你!”
曾雨辰又忙抽出被抓得差點粉碎性骨折的手。
“那……那我要怎麼改?人我已經吃了,也不可能吐出來啊!”赤麒麟接着問。
“你……一共吃了多少人?” ωωω●ттkan●¢○
“這……十來個吧……”
“只有十來個?”
曾雨辰見赤麒麟樣子有些猶豫,擔心他沒說實話,赤麒麟立刻拍着胸脯高聲道:“頂多二十個!”
“不對啊,這裡的人說他們都死了幾十個不止了,我都看過他們的衣冠冢了,不像是假的。”
“這林子裡妖怪這麼多,總不會全是我吃的啊!”
赤麒麟露出一副頗爲委屈的樣子,曾雨辰一想,也是,又問:“那你有沒有跑到鎮上去吃過人?”
“哼!我纔沒有!我只吃那些來這間屋子想拔我鱗片的人!來的那幾個道士我都只一人吃了他們一條手臂!”
見赤麒麟說得頗爲不屑,曾雨辰又疑惑了,“你沒去過鎮上?這麼說你也沒吃過小孩兒了?”
“我就算淪爲魔道,也不會去吃一個心性單純的小娃娃!我只吃那些沒心沒肝的大人!”
赤麒麟依舊氣勢洶洶的替自己辯解着,曾雨辰差點沒說“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心性單純纔會遭人騙”。
“那你可知這林子裡有什麼妖怪曾去過鎮上?”
“不知道!我從不與它們爲伍!”
赤麒麟這話說得曾雨辰更想笑了,這頭神獸一面自卑於自己墮入魔道,一面又清高的不願與其他妖魔鬼怪爲伍,果然不是一般的可愛,他又想弄回山上養來當寵物了。
“那這樣吧,你就幫着我把那些去鎮上作亂的妖怪抓了,這樣就算將功補過了。”
“讓我幫那幫人?我吃他們還來不及!我不幹!”
“唉唉,你別想着是幫他們,想着是幫我也是幫你自己啊!”
猶豫了半晌,赤麒麟最後還是勉強點了點頭。曾雨辰心笑道,這麒麟獸果然還是單純,比人難得學壞多了。
“嗯?有糊味兒!”
正聊得開心,赤麒麟忽然顫動着它的大鼻頭左嗅嗅右聞聞的,曾雨辰於是看了看身邊這盞油燈,拿到了赤麒麟鼻子跟前。赤麒麟急道:“不是這個!我鼻子靈得很!應該是鎮上着火了!”
曾雨辰聞言一震,“那還等什麼,快去救火!”說着拿起劍起身就跑出門去了。
“不是隻捉妖麼?”赤麒麟邊追在後面邊問了一句。
晚上出林子的路並不好走,白天裡那些榕樹本就煩人,到了晚上更像是活了般,見了有東西靠近就故意攔住對方去路,曾雨辰救火心切也顧不得這些,拔出劍一通砍,那些榕樹立刻發出小孩兒哭聲般的嗚咽紛紛退到了一邊,叢林中一些目露兇光的妖獸感應到人的氣息也都紛紛湊攏過來,卻礙於般若劍的罡氣而不敢靠近,只得一直尾隨其後。
等趕到鎮上時,烈烈火光已經燒紅了天際,呼喊哭鬧的聲音更是響徹雲霄,曾雨辰心裡跟着一陣焦急。
“麒麟兄,你會不會降雨?”
“我是赤麒麟,生火可以找我,降雨你得找龍王。”
赤麒麟氣喘吁吁的終於追到了曾雨辰,過去都是踩着祥雲來去,如今要靠自己的腳走路了才驚覺自己連一個凡人都追不上。
“那我們快去救火!”
曾雨辰說着又要跑,赤麒麟忙手快的拉住他,“沒用,除非老天下雨,否則這場火是滅不掉的。”
“光站着當然滅不掉!”
曾雨辰有些火了,這麒麟比自己還懶。赤麒麟知道對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無奈自己這會兒上氣不接下氣,一次沒能把話說全,於是急忙嚥了口口水又接着道:“這火是妖火,不是天雨滅不掉的!”
“妖火?”
“你自己看,火焰裡面都是藍色的,這分明是妖術使的。”
曾雨辰定睛一看,臉色跟着一變,果然那沖天的焰火裡面皆是一片幽冷藍色。曾雨辰的師父當年曾經問過他要不要學求雨之術,曾雨辰嫌那個求雨陣法太麻煩,自己又不屑去做些求雨求晴的三流法事,就藉口推脫掉了。他現在是悔得腸子都清了,怎麼都沒想過自己會遇上這樣的火災,要是能用求雨術滅掉這場火,這輩子只這讓他用一次他也願意認真學啊。
“那就先救人吧!”
沒工夫想太多,曾雨辰拍了下赤麒麟就朝着大火中跑去。赤麒麟本來還想得意這個鎮子終於遭到了報應,被曾雨辰這麼一拍又只得頗不情願的也跟着跑入了火中。
曾雨辰是靠施避火咒將自己保護在防護圈中,但是這個咒術有時限,他只能儘快多救幾個是幾個。赤麒麟則不同,它本就屬火,自然不怕火。赤麒麟雖然樣貌怪異,鎮上的人卻都是認得它的。一開始人們見了赤麒麟仍是害怕,畢竟他們自己曾做過些什麼自己心裡清楚,但是看到赤麒麟是在火中救人,鎮上的居民們也從害怕變爲感激,轉而更加內疚起來。赤麒麟沒心情去理會那些人投過來的複雜目光,只顧着照着曾雨辰的吩咐在火裡衝來衝去拼命救人。
“快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妖怪捉去了!曾道長,您快救救我的孩子!”
曾雨辰放下夾在兩腋剛救出來的人,一名婦人就撲到了面前,曾雨辰忙扶起婦人,問:“孩子在哪?”
“在裡面,在最裡面!那妖怪抓着我的孩子在施法!火就是那妖怪放出來的!道長您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什麼?!”見那婦人哭得撕心裂肺,曾雨辰也來不及多想,“好,你等着!我這就去!”
他的避火咒時間就快到了,赤麒麟這會兒也不知道躥到哪兒去了,曾雨辰望了望眼前熊熊的火海,深吸了口氣,只能自己上了。
隨着咒語法力的減弱,漸漸深入到火勢中心的曾雨辰只覺得渾身灼燙難忍,吸進肺的空氣都像是着了火一般刺得胸腔一陣激痛。撐了不多久他已經打算往回走,再進去自己也會陪葬,更比說救小孩兒了。忽然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哭聲從一間燒得只剩架子的屋子中傳來,燒得噼啪直響的火聲又立刻蓋住了哭聲,曾雨辰沒有猶豫,小心繞開那些即將倒塌的房樑仍是往裡走了進去。果然哭聲漸大,曾雨辰一路循聲找去,就見一個黑色身影站在那裡。
曾雨辰又努力在灼人的火中睜了睜眼,發現那身影正是自己白日裡遇見的美人,只是此時的美人已經穿上了衣物,一身寬帶飄逸的玄色長袍在火中搖曳着,烏黑的長髮也跟着飛散在周身,雙目緊閉,雙手結印合在一起,鮮紅的脣瓣微微翕動着,幾道不斷竄動的紫光結成法陣將他圍在一個隔開火焰的光球之中,說不出的妖異。美人身旁站着的正是那個哭得快岔氣的垂髫小兒。
曾雨辰心中一驚,莫非真是這妖怪藉着稚童之力在作法?於是拔出背上的般若劍,筆直一劍就朝着那玄衣之人刺去,對方像是沒有察覺一般,依舊閉目唸咒,直至那一劍刺入胸口才倏地睜開了一雙幽紅眼瞳,幾道紫光忽然衝上九天,“譁”的一聲傾盆暴雨接踵而至,美人方纔結的法陣跟着頹然消失,曾雨辰抽回劍下意識的接住了美人倒下去的身體,訝異的道:“你在……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