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3z

這兩波衝擊太過生猛, 直接導致我愣了有半個時辰。

我初步推斷,沐澈這個在意必定跟我想的不一樣,因爲, 根據種種跡象分析, 他同情我的成分居多。比方說, 同情我家貧, 比方說, 同情我情場失意,又比方說,他在同情我的過程裡, 一顆慈悲佛心油然而生,所以, 我總結, 這個在意可以當做憐憫來看待。只是, 事情的進展遠遠超出了我的思量範圍,而我的初步推斷, 在這世上僅存了兩秒,就被我爹那張嘴給打亂了,並且,在打亂的同時,還不忘狠狠損了我一把, 但我不怪他, 首先, 他是我爹, 真要同他對着幹, 我沒這個膽量;其次,畢竟他不是在針對我, 有時,除了我娘,他連自己都不放過,都要損。有事沒事找我暢談,其言,找相公,假若你找個好看點的,拉着小手出門,在你襯托了他的情況下,還要被人指指點點。假若你找個不好看的,他襯托你,瞬間拉高了你的水準,即便被人看做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但你高興,他也會高興,畢竟,哪有那麼多鮮花願意插在牛糞上,是不?話說完,他還得意的很,告訴我,這是經驗之談。

那會初聽時,我被震得啞口無言。

我自認爲心很寬,一些小事從不去計較,但這次出於結論被爹打亂,我自認很寬的心始終不能釋懷,接着,從申時等到酉時,再從酉時等到戌時,等到爹準備趁娘醒着同她嘮嘮情話時,我跟在爹身後乾咳了咳:“咳——爹呀。”

爹止住步子,側了側身:“有事?”

我再咳了咳:“就申時,在伍素那會,你從外面回來時碰上他了吧?”

爹好像一副沒有明白的樣子:“碰上誰了?”

我撓了撓眉,說:“就沐澈,沐捕快呀,你同他說上話了?”

不想問得那麼透,於是改用旁敲側擊,這樣順着問下去,就能在不經意間,慢慢把沐澈那會迴應爹的話給刨出來。

月光似水,在我期待後續的小眼神裡,爹向着我這樣說道:“沐什麼?沒碰着。”

我:“......”

我想,那個在意果然是憐憫,我想,爹是愛我的,他定是察覺到了我的意圖,爲了不讓我失落,竟如此淡然睜眼說着瞎話,我想,這還真是父愛如山吶。

想了這麼多,我釋懷了,便心情還不錯地去睡了。

六月二十九,天氣晴好,算了算日子,我已經躲了沐澈三天。

其實,說躲並不盡然,畢竟,伍素的大竈離不開我,同樣,我也離不開大竈,誰讓我熱衷於這份事業呢。因此,爲了它,我不得不早出,能多早就要多早,早到天麻麻亮,街道空無一人。晚歸,能多晚就要多晚,晚到確保某人已經回了家,我纔會從廚房出來,再以極快的速度打烊溜回家。

我真不是在躲着他,頂多就是有點怕見着他罷了。

那天我的確已經釋然,只是隔天醒來又恢復到了原樣,甚至更爲嚴重。

對沐澈,我很惱,惱的是那天他撂下的那句話,明明覺得莫名其妙,可卻又讓我耿耿於懷。

他爲什麼會在意我?

喜歡?

我鬧不明白,想了一個晌午,問題無果,但菜倒是燒糊了不少,爹氣得對我橫眉豎眼。

刷着鍋,我鬆了鬆眉,按理來說,他在不在意,喜不喜歡,都跟我沒有多大關係,但我這樣刻意躲着他,便顯得好像有些關係了。我並不在乎,就是怕萬一他是真的喜歡我,自己沒辦法迴應,這樣見着面反而尷尬,又怕萬一是我想多了,他的在意是出於憐憫,這樣我的心情就會很複雜,好歹我是隻殭屍,不想被人同情。於是,想來想去,還是暫且躲着他爲上上策。

下午,由於我心不在焉又燒糊了幾道菜,導致備着菜快要不夠用了,我走不開,只能勞煩爹出去一趟,可當爹黑着臉要走時,我心裡一咯噔,因爲要是爹走了,我便不得不離開廚房去端菜算賬,想要極力挽留,可被他怒目一瞪,我便不敢吱聲了。

娘心疼我,讓我歇着,只管端菜算賬就好,大竈由她來站着,我很感激,要不是怕爹回來打我,真想同她再換上一換。

我很怕見着沐澈,躲了三天,假若真這麼巧,這會碰上了,我都不曉得要如何寒暄。

門簾前,我惴惴不安,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這樣反反覆覆,我猶猶豫豫撥開了一些簾子向外看,只有幾個食客,並未發現沐澈,算了算時辰,也對,這會他應該在當差。放寬了心,我氣定神閒走出來,招呼了剛好入店的食客,上了菜,閒閒地往櫃檯旁一倚。

就這樣在招呼上菜算賬裡循環了好幾個回合,我不免開始琢磨,爹這趟也用了太久吧?都快要兩個時辰了,還沒見回來。

越想越着急,越等越擔心,他這麼大頭狼,被人拐騙了倒不要緊,就怕他脾氣上來了,攔都攔不住。

我站在門外兩面望,裡頭的客人問我在看什麼,我說在看我爹,都快要兩個時辰了,還沒有回來,客人邊吃邊笑,道:“還怕他丟了不成?”

我扭頭,回以微笑。

不怕丟了,就那鼻子,隔得再遠,都能聞着我孃的味回來,就是怕他會闖禍,這點老不讓我省心。

就伍素開張這些日子,他戰績累累,就像,爲了省些腳力不去郊外,他竟在夜裡拔了王貴府門前的樹,扛回家,當柴火燒。但,聽聞那樹是王貴爺爺小時候種下的,到了現在,剛好百年,我表示讓他把王貴爺爺還回去,他表示,這樹種出了界,誰拔歸誰。無法說服,只好趁着他找斧子的空隙,用了畢生的勁,把樹給扛了回去,就爲這事,他起碼有五六個時辰沒有理睬我。

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我朝客棧裡看了看。

秦喬喬要嫁人了,有天溜回家時聽人說的。男方提了親,秦家也應下了,算了八字,合得不得了。

我真不明白,感情是由什麼構造的,有時要不得,有時丟不得,有時又嘎嘣脆,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我嘆了口氣,低下頭,鞋面上浮着一層厚厚的灰,踢了踢門檻,瞬間,灰塵四揚,盯着看,一時起了玩心,連踢了好幾下,正覺得挺有意思,突然聽見有人笑了一聲,擡頭一看,爹沒等着,卻等着了沐澈。

我趕緊轉身,想要回到裡面去,沐澈將我拉住。

我回頭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我甩了甩手,他一動不動,我再甩了甩,他手裡還緊了幾分,我快哭了:“你拉着我做什麼?”

他笑着道:“那你不就跑了嗎。”

來往行人將我們看着,有些不自在,便道:“我哪有要跑,還得幹活呢。”頓了頓,又道:“你找我有事?我不跑,在這聽着行不?你先鬆開,叫人看見了不好。”

他鬆開拉着我的手:“你好像在躲着我?”

我假裝聽不懂,否認:“沒有呀,我爲什麼要躲着你?”

他微微挑起眉:“是因爲......”

我截住他的話:“不是。”

沐澈笑:“不是?”

我窘死了,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要沒事的話我就進去了。”

隔了一會,在我快要轉身時,他叫了一聲小蒔,接着又問:“可以這樣叫你嗎?”

我被嚇着了,愣愣看了他好一會,我回答:“不可以,不行。”

他好像愣了一愣,但未出聲。

我豁出去了,索性道:“你別喜歡我,反正我不會喜歡你的,我喜歡姑娘。”

半響,他出聲:“喜歡姑娘?”

我點頭,真誠補了句:“漂亮姑娘。”

聽我說完,他想了一想,道:“那天在布莊......是因爲......”

話題轉得太快,但我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連忙打斷,極力否認:“不是,不是,那天我是上火了,纔會流鼻血的......”再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種不打自招的感覺,立刻覺得好丟臉。

正當窘得要死時,有人匆匆過來,我看過去,是王良,未等我開口,王良道:“不得了了,你爹叫人打了。”

我不可置信:“啥?他叫人打了?”

王良喘了口氣,理了理:“不對,不對,你瞧我,一着急說錯了,不是他叫人打了,是他把人打了。”

我從不可置信到一臉愕然,抖着嗓子問:“他,他打誰了?”

王良爲難道:“常府的公子,常沭。”

我愣了愣:“常沭?”

騙過了娘,撇開了沐澈,跟着王良向酒樓去了。

出去買個菜把人打了,被打的還是常沭,我真快哭了。

到了酒樓,那老闆見我如見救星,忙領着我朝二樓某間雅閣去。

常沭站在離門挺近的地方,我快要到門口時就看見了,好些日子未見,他變化很大,不是指樣貌,而是身形,消瘦了許多,面色稍稍蒼白,除此之外,額頭有傷,那個小酉扶着。

我有些不安,怕我爹真下了重手,便麻煩了。

前腳剛邁入內,後腳小酉衝着我扯起了嗓子:“你可算來了,瞧把我家公子傷得。”現在跟以前不同,他只管顧着常沭就好,對我絲毫不用客氣。

我走到常沭跟前看了看他的額頭:“還有沒有傷着哪裡?”

就在他動了動脣時,爹從一旁走過來,氣急了:“我哪有傷着他!!”

他這嗓子一吼,嚇得小酉挪了挪身子,我隨處掃了一眼,這纔看到縮在常沭身後的女子,若是我沒記錯,她應該就是往後常沭那位秀外慧中的媳婦了。她害怕極了,好像快哭了,或者是,她已經在哭了。

再掃了一眼雅閣裡的亂七八糟,又掃了一眼爹,我尋求答案。

爹道:“我不過掀了個桌,是他自個沒站穩。”

小酉回嘴:“你一進來就莫名其妙罵我們家公子混小子,還莫名其妙掀桌,我家公子要是不躲着點,還不曉得要傷成什麼樣子呢!這事你道歉都不算完......”

常沭打斷他:“小酉。”而後看着我道:“我沒事。”

小酉顯然不服氣:“公子呀。”

常沭只是看了他一眼:“行了。”

爹冷冷道:“混小子,你這叫心中有愧,到頭來自作自受。”

我扭頭,磨牙忍着:“回去吧。”

爹無視我,衝常沭粗着嗓子,道:“我早看出來你小子不是什麼好東西,前陣子還跟前跟後,隔了多久,就給我見異思遷,我可沒那麼會輕易饒過你。”

裡裡外外,議論聲,嘈雜聲,我不想看別人瞧我的眼神,只能低着聲對爹道:“回去吧。”等了等,我壓低了聲音:“求你了。”

離開雅閣時我向常沭道了聲謝,首先,他沒有同我爹計較,其次,沒有把我告發了。

磨磨蹭蹭回了伍素,娘問你倆臉色咋不好,爹只是惡狠狠看了我一眼。

到了晚上,娘喝過藥睡下,我端空碗從裡屋出來的時候爹坐在廳內,瞪着我,等我從廚房出來,爹站在院子裡,瞪着我,並命令道:“過來。”

我過去,他對着我長篇大論,說來說去,就是常沭見異思遷,負了我。

我搖頭:“他沒錯,是我不喜歡他了。”

爹瞧着我:“你不喜歡他?不喜歡那天你哭什麼?你別爲他說好話,分明就是他不要你了,他以爲自個是誰,我姜伍的女兒還輪不到他來欺負。”

我雲裡霧裡的:“我什麼時候哭了?”

“就你沒采着藥扯謊那天!”

“我沒哭。”

“我是你爹,我還看不出來!!”

“我沒哭!那是被雨打的。”

爹怒道:“放屁!你當我瞎子嗎?!!”

我被他兇得一愣一愣,啞了半天,弱弱道:“他真沒欺負我,而且,這樣不挺好嗎?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他嗎?”

爹道:“我不喜歡他和他不要你這是兩碼事,你不要他和他不要你也是兩碼事。”

我忍了忍:“你這叫蠻不講理好不好,我再說一次,不是他不要我,更何況我已經同你說過了,我幡然醒悟了,我要同他解除婚約,在不久前,我也已經同他解除了婚約,他現在同我沒有一點關係。”

爹表情怔了一怔:“已經解除了婚約?是那女人強迫你的嗎?”

我提高了一些聲音:“不是!我都說了,是我不想同他在一起了。”

“可你哭了。”

“我沒哭!”我高聲道:“我真的搞不懂你,明明那麼不喜歡他的,明明那麼不希望我同他在一起的。你同娘說,想要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我以爲你明白的,可到頭來,你還是不明白,還讓我這麼難堪。”

想到先前在酒樓裡,我氣急了,低着頭,這時,爹的聲音慢慢進入耳內:“難堪?當我的女兒讓你這麼難堪嗎?”

“對,沒錯,這一切都讓我很難堪,甚至,連成爲你們女兒這件事,也令我很難堪。”

接着,在看見娘站於廳前時,愣了好一會,我才完全回過神來,然後,隨之而來的是對自己止不住的厭惡。

一直以來,我都想要變得強大,因爲有想要保護的人,所以不得不強大,強大到有足以保護她的力量。

然而,也正是這個想法,我時常被壓得無法動彈,時常懷疑自己是否有這樣的力量。

對着鏡子,看裡面描繪出來的樣子,久而久之,我開始厭棄,厭棄這與生俱來的一切,厭棄我是鏡子裡叫做姜蒔的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