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z

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過了多久,回首過往,以及,再一次站在這個過往裡,竟讓我心中隱隱作痛。

雨過後的夏日晴空,被沾溼的土壤氣息,因淚水而緊繃的臉頰,還有,那個一直陪在自己身旁的人。

我看了看自己滿裙的泥土,向前走,腳下的步子有些無力,踩着鬆軟的泥土像是要陷下去似得。

但,這一刻,我倒是希望就這樣深深陷入土裡,連同現在的,狼狽,和不堪。

很多事情都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但實際上,很多是自己沒有辦法決定的,這些好與不好,無法替代,正因如此,它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我以爲,有些事情或許早應該忘記,可偏偏在最不合適的時間想了起來,接着,當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那看似已經癒合的傷口,卻始終害怕它會在某一天慢慢裂開,然後,永遠在某處存在着。

從城外回到城內,沿着河道轉彎入了集市,當察覺四周有目光看過來時,我擡袖猛擦了擦臉,放下,疾步往前走,沐澈跟上。

當我快步往前走時,他也往前走,當我止住腳步時,他也止住腳步,當我回過頭來看他時,他只是站在那裡,靜靜看着我。

回家的路上,人聲鼎沸,在雨後潮溼的氣息裡面,有刺耳的叫賣聲,還有成羣孩童的打鬧聲,突然,當萬籟俱靜時,擡起頭,看到半闔着的褐色木門,才發現,是到家了。

在屋門口磨蹭了會,我側身:“沐捕快。”

他沒有出聲。

我看着門外的野草,道:“方纔的事,就請當做沒有看見吧。”

很快,他道:“不行。”

我的身子一頓,擡面向着他:“什麼?”話,自然聽得清楚,只是,想裝作風太大,再給他一次思量的機會罷了。

他看看我,我再回看看他,沉默半響,他笑了笑:“姜姑娘莫不是又想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動了動脣,良久,邊轉身推門邊道:“走好,不送。”

邁入門檻,再將門關上,隔了會,彎腰從門縫往外望,看着沐澈的背影走遠,我難以理解。

收回視線往裡走,爹正在院裡,蹲着,好像是在找些什麼。

我快着步子要回屋,爹在這時起身喊住我,急急停步,我微汗,偏頭:“爹,有事?”

爹走來,停步在我面前,將我上下打量後道:“怎麼這副樣子?你不是去迷林採藥了嗎?”再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藥籃,盯着我:“藥呢?”

我道:“這不,地面太滑,摔了一跤,藥都摔沒了,只撿回了個籃子。”將雙手一攤,示意,倒黴起來我也沒有辦法。

爹沉默,這神情,應當是覺得我這解釋錯漏百出,只是腦子還未緩過神,半響,再次提出新的疑問:“你眼睛怎麼紅了。”

我回道:“雨打的。”

爹沉吟許久:“......哦。”

見他回身,我呼了口氣,他未看我,道:“你娘剛睡下,別吵着她了。”

我道:“好。”

輕着步子回了屋,我歪着腦袋在牀邊看了看,不管什麼病,總有法子治的,可我娘這瞌睡症怎麼就是不見好?

換了身衣裳,隨意擦了把臉,坐在窗邊。手撐着下巴,瞄到簡陋的首飾盒,拉開,拿出被疊得整齊的文約,沒有打開,眯着眼,把它再次捏成小團。

我想,對常沭,自己應當再談不上喜歡了,只是,我不再喜歡他,千年前的姜蒔卻很喜歡他。這姜蒔是我,又不是我,當重疊在一塊的時候,當我強迫着千年前的姜蒔不要去喜歡常沭的時候,千年前姜蒔的心已經慢慢把現在的我給影響了,於是,這便複雜了。

好熱,雨後沒有風,悶得很,伸手推開窗,見爹還在院裡忙活,我便道:“爹,我們搬去別的地方吧。”這樣好,可以避開想要避開的,只是,再琢磨,並不大好,因爲,沒有搬家的資金,想着改口,爹突然輕呼一聲。

我好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問:“爹,怎麼了?”

爹跪在地上,臉快要貼上地面,滿眼喜色:“四六殿下,是你嗎?”

我愣住,看着爹這模樣很是擔憂:“爹你沒事吧?爹你是不是熱暈了頭,爹......”

爹偏頭怒向,截住我的話:“吵死了,四六殿下都給你嚇跑了。”

我再愣住:“抱,抱歉,那,四六殿下......是誰???”

爹道:“不就咱家轉彎口賣蟋蟀那小子,他賣的蟋蟀叫四六殿下。”

我家轉彎口,從前天開始蹲着個小夥子,成天在那吆喝,說自己的蟋蟀絕世無雙,是被稱爲蟀王的蟋蟀,就那麼一隻,問的富家子弟還不少,只是,一直沒賣出手罷了。

他很執着我看得出,但卻沒想到,他家蟋蟀竟然叫四六殿下,四六,四六,二十四......多不吉利呀。

我用手背摩了摩下巴,問道:“哦,他賣他的蟋蟀,你爲何要趴在這找什麼四六殿下?”

爹抿脣:“就你回來前,他說肚子疼。”

我理了理,看着爹手裡的小盒子,再朝着後院看了看,道:“他肚子疼,借咱家解決下,那他肯定這會不能帶着那個四六殿下,所以,你把人四六殿下弄丟了?”

爹點頭。

我擠着眉:“這盒子裡不會壓根就沒什麼四六殿下,他就是想騙你吧?”

爹搖頭,幫人小夥解釋道:“不會,我打開看過,確實有只蟋蟀,還挺壯,是隻好蟀。”

我說不出話來,苦笑時,爹瞪着某處歡喜道:“四六殿下!”

離開屋,邁出廳,轉彎,看爹一副要謝天謝地的模樣,我上前:“找到了?”

爹表情凍結,我再問:“四六殿下在哪呢?”

他用手指彈了彈我的鞋面:“在你腳下呢。”

我一腳,生生把四六殿下踩死了,而且這屍體碎得很,連我都不忍直視。將包着四六殿下的布往右側挪了挪,提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自我寬慰:“它叫殿下,又不是真的殿下,蟋蟀嘛,總不能賣個上百兩吧?”

爹淡淡嗯了聲:“是呀,蟋蟀嘛,能值幾個錢,上百兩倒是沒有,他說,王貴那小公子,出了十兩要買下來。”

我手一鬆,茶杯落下,倒扣在桌面上。

盯着四六殿下的屍體,我默默將尖牙露出,爹問我幹嗎,我說:“聽聞,被殭屍咬一口就會變成殭屍,永生不死。你看呀,我咬它一口,讓它變成殭屍蟀也不錯,是不是?”身子向前傾又頓住,怎麼辦,這屍體,碎得,下不去口呀。

我朝着爹求助,明明他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可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傻瓜。

我說:“你別這樣看我,人四六殿不就是你弄丟的。”

爹回:“你踩死的。”

我繼續說:“是你打開盒蓋的,你要是不打開盒蓋,能有這事嗎?”

爹想想,不否認,再回:“你踩死的。”

我啞然時,爹嘆息道:“罷了,踩死就踩死了吧,大不了,向他買了就是。”

他倒是看着挺豁達,苦了我,熱得很,不曉得是心虛了,還是,心虛了呢。

起身,向外走,爹問:“又要去哪裡?”我回道:“去城外。”我想,去抓幾隻蟋蟀回來,萬一他看着模樣沒差,不就好了,就像是白菜,每天都在吃,哪有長相區分,是白菜就行了。我點頭,邁步出了廳,右側有身影,下意識望過去,我抖着嗓子:“四,四六,殿下......”

賣蟋蟀的小夥子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衝我道:“讓姑娘見笑了。”

爹跟着出了廳,在我耳邊嘆息,再復嘆息,慢悠悠道:“錢財乃身外物,沒了可以再賺嘛,把十兩給......”

未等爹說完,我快步向外走。

爹喚我:“姜蒔,你要去哪裡?”

我邊小跑邊道:“我很快就回來——”

所有事都像是在同我對着幹,就算曉得紙包不住火,可爲何偏偏都要堆在今天。

煩死了,煩死了!!!

煩死了是件小事,要是被爹發現我其實早就弄丟了錢袋是大事,絕對,絕對,死定了。

想到這,我不寒而慄。加快腳下步伐,穿過鬧市,再經過王貴府宅,麻溜轉入了左側小巷裡,最後停至某屋前。

思來想去,推門而入,果然,沐澈這捕快當得真是有夠清閒,坐在院中,聽見有聲,側首,瞧見我,嘴角微揚:“姜姑娘找我有事?”

我徑直走到他跟前,他要起身,我示意,請他坐着就好,左看,右看,清清嗓子:“那,那個什麼......”

沐澈擡頭看我:“恩?”

我盯着他手邊的青花色茶壺,半響,誠懇問道:“能否,借我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