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是在大伯家吃的。此時楊志遠才問清楚,安茗的大伯叫方遠,二伯叫方亮。聽說老三家被人收養的閨女回家尋根來了,方明爸爸這一根的直系親屬都趕來一見。農村人本就樸實,儘管沿海這一帶重男輕女思想嚴重,但看到安茗,親人們都很熱情。這頓午飯,安茗的大伯家圍了好幾桌。就如同在楊家坳吃飯都是野菜野味一樣,在海邊吃飯,飯桌上自然是蝦魚蟹貝,倒也豐盛。
安茗自從踏上故土,就顯得有些拘謹和不安,現在面對這麼多從未見過面的親人,安茗更是恍惚。這可以理解,換了誰都一樣。楊志遠代替安茗說話,說謝謝大伯,謝謝親友們,我替方芳敬大家一杯。
大家舉杯暢飲。大伯方遠感嘆,說,方芳,一看你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你的養父養母對你肯定很好,你現在過得不錯,肯定比在咱漁村好,我啊,爲你高興。
二伯方亮也說,當年秀梅要把你送人,你奶奶還有些捨不得,現在看來秀梅把你送給老三的戰友,還真是送對了,當年可不比現在,漁村的日子苦巴苦巴的,你看看像你這麼大的女娃,咱村有幾個是上了學的。村裡的女娃哪個不是會識幾個字了,就不讓上學了,在家織漁網,貼補家用,到了十七八歲,找個人家就把她嫁了。哪像你和小楊,自由戀愛,好。
剛纔大家互相介紹,並沒有爺爺奶奶,安茗雖有預感,但見二伯提起,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說,大伯、二伯,我爺爺奶奶呢,怎麼沒看到他們。
大伯方遠說,他們早就過世了。
二伯方亮說,方芳,你媽你哥的情況你知道麼?
安茗搖搖頭,說,知道一點點,但是不多。
二伯方亮說,我們這漁村,重男輕女厲害,但你媽卻是男女都一樣,特別疼你,一到家就把你背在背上,根本就捨不得放手。娃兒,你媽把你送人後,好多次我們都看見她一個人背地裡偷偷地抹眼淚,我們都知道你媽是捨不得你。可那時的漁村是真窮啊,我們漁民都是靠划着小舢板出海打點魚換些錢勉強過日子。你媽也一樣,老三郵回那十幾塊的津貼哪裡夠家裡過日子,你媽和我們一起天晴就出海打漁,颳風下雨就到海邊撈海草。即使這樣,你媽每次上集鎮把魚換了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一毛錢那一分錢一顆的水果糖,因爲你小時候最喜歡吃水果糖了,一含在嘴裡就咯咯地笑。
楊志遠看見眼淚無聲無息地從安茗臉上落了下來。楊志遠伸出手,在桌下握緊安茗的手。
大伯方遠也說,娃兒,別怨你媽,你媽把你送人,真的是爲了你好。你媽要不把你送人,你留在咱村,還不是打漁織網。你媽對得起我們老方家人,她給兩老送了終,這才帶着你哥哥改了嫁。秀梅命苦,她嫁到我們方家就沒過個一天的好日子。
安茗淚流滿面,說,我不怨。
楊志遠覺得自己帶安茗走得這一趟尋根之旅,走對了,很有必要。儘管楊志遠不知道,安茗在知道自己並不是陳明達爸爸和安小萍媽媽的親生女兒後有過怎樣的一種心路歷程,但安茗的心裡未必就沒有一絲的陰影,就不會想‘自己是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遺棄了,媽媽不要我了’這類的問題。這是一個心結,肯定會時時刻刻出現在安茗的腦海裡,她近鄉情怯,何嘗不是因爲自己被親人遺棄而膽怯。
而從這一刻起,楊志遠知道,妻子的心結解開了,因爲她知道自己並不是被遺棄,而是因爲愛才被放手。
飯後,楊志遠陪同安茗上爺爺奶奶的墳前祭拜了一番。這一片都是方家墓地,依山望海,波瀾壯闊,安茗按當地的習俗,燒了紙錢,在墳前虔誠跪拜。
蔣海燕對安茗的家世是知道的,早就知道安茗是陳明達將軍的女兒。今天,她陪同楊志遠和安茗一大半天,今天的所有之事,她都盡收眼裡,她沒想到安茗的身世竟然如此的曲折離奇,她身世的背後竟然還有着這麼一個蕩氣迴腸的感人故事:戰友捨身相救,將軍全心撫育戰友後人,彼此都是情真意切,無怨無悔,肝膽相照,演繹着人間最真情的故事。
蔣海燕久歷商場,見慣了巧取豪奪、爾虞我詐,她的心被這個真實的故事深深地刺了一下,她真沒想到,在她的身邊還會有如此真情的故事發生,蔣海燕想,看來生活中並不缺少真情,而是自己缺少了一顆去發現美和認知美的心。
從山上下來,楊志遠和安茗向方家親友告辭。地址早就交換過了,方家人誠心挽留,希望楊志遠和安茗能在方家住上一晚。安茗心結已解,自然是思母心切,恨不得立即就飛到生母的身邊,去見一見自己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面的親人。安茗說,大伯、二伯,這次就不住了,下次吧,我現在很想去看看秀梅媽媽。
方家親人一聽,也就不再多說什麼。楊志遠從包裡掏出一萬元,交給方家的兩位伯伯,請他們幫忙把老宅修繕加固一下,兩位老人推來推去,說什麼都不願意接受。安茗說,大伯、二伯,這是我和志遠做兒女的心意,這個錢,必須是我們出。老宅就是我們在漁村的根,有個念想在這裡,我們就可以時不時地回來看看。
大伯點頭,說,這倒也是。
安茗笑了笑,楊志遠發覺,自從踏上這片故土,安茗這是第一次有了笑意。安茗說,大伯、二伯,我希望下次回漁村,我可以住進我家的老宅。
兩位老人應承,說,這個自然。
安茗揮手告別,說,大伯、二伯以及各位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走了,謝謝你們了。
安茗牽着楊志遠朝大家鞠了一躬。然後上車,揮淚而別。
在去鄰縣的高速公路上,蔣海燕接了一個電話。大概是對方問蔣海燕在哪裡,蔣海燕說了縣名。停了停,蔣海燕又看了一下窗外的路牌,說了一個地址。此地離鄰縣的出口,大概還有幾十分鐘的路程,雙方約定在高速公路出口碰面。
蔣海燕接完這個電話以後,示意司機放慢車速,不急着趕路。楊志遠在沿海認識的人不多,以爲蔣海燕只不過是順道見一個朋友,他沒做他想,反正到了蔣海燕的地頭,只能聽之任之。
安茗把頭靠在楊志遠的肩膀上,此時的安茗自是睡不着,她靠着楊志遠,側眼看着車窗外的海岸線出神。
此高速沿海岸線修建,風景綺麗,大海一望無際,不時可見海潮追趕着擊打着懸崖峭壁,然後衝起滔天巨浪,氣勢驚人,場面壯觀。蔣海燕是沿海人,對此自是熟視無睹,楊志遠是內地人,見多了山,這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海,無邊無際,從心裡感嘆大自然的神奇和奧妙。
奔馳下了高速,緩緩靠邊停下,楊志遠一看,前方停有一車,掛本地市0號小號車牌。車旁站有一人,楊志遠一看此人,頓時恍然大悟,敢情蔣海燕剛纔在車上接聽的那個電話,不是爲她,而是爲自己。儘管兩年沒見,但楊志遠還是立馬認出此人,此人是張順涵,本省省委書記的秘書,二年前因爲楊家坳土特產品館一事,楊志遠與其在北京飯店見過一面,印象深刻。
此時蔣海燕已經下車,楊志遠一見,趕忙和安茗跟着跳下了車,朝張順涵走去,大家於兩車的中段相遇,握手。
張順涵的手很是有力,說,志遠,你這也忒不夠意思了,到了沿海,也不通知我一聲,要不是蔣總告訴我,我們豈不錯過了。
楊志遠笑,說,到沿海來看看而已,知道你事情多,不敢打擾你。
張順涵說,屁話,什麼叫打擾,這兩年來,我可是一天到晚等着你來打擾呢。你這叫打擾嗎,這應該叫驚喜纔對。
楊志遠一笑,轉身把安茗介紹給張順涵認識。張順涵一聽安茗是楊志遠新婚的妻子,連連道賀,說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