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鉉獨自一人在亭子裡坐了片刻,他還在細細品味剛纔和盧倬的一番談話,裡面其實有很多意猶未盡的東西,得靠他自己去理解。
盧清顯然不會告訴父親,她和自己有了感情,這是少女的矜持,也是她藏在心中的秘密。
但盧倬未必猜不到,一對年輕人在一起呆了兩天兩夜,患難與共,不可能碰不出情感的火光,盧倬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但女兒卻保住了清白,所以他纔會說大恩銘記於心。
張鉉還猜到了盧倬找自己的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希望自己不要把這件事傳出去,不僅關係到盧家的名譽,同時他也不想崔家來找麻煩,畢竟盧家在某種程度上還得罪不起崔家。
張鉉忽然覺得沒意思起來,盧倬什麼都考慮到了,卻唯獨沒有考慮到女兒的感受,他根本沒有把女兒的想法放在心上,只要女兒平安無事,清白保住,其餘之事他就不在意了,說到底,他還是隻考慮自己。
這時,幾名客人正說說笑笑沿着小徑向亭子這邊走來,張鉉不想被吵,轉身便離開了亭子,剛走下假山,只見盧慶元匆匆跑來,“張賢弟,我來晚了。”
“玉郎呢?”張鉉不見羅成,好奇地問道。
“他這回真被絆住了,他每次看見我堂妹就想逃,這次是被姑母強行留下,讓他陪堂妹聊天。”
張鉉忍不住笑道:“就是那個芸姑娘吧!”
“你也知道啊!”
盧慶元呵呵笑了起來,“那小丫頭能說會道,聰明絕頂,不知要纏玉郎多久,他有得頭大了。”
盧慶元帶着張鉉走過一扇院門,又笑道:“我帶去你認識一幫朋友。估計你會感興趣。”
盧慶元得到父親的吩咐,要把張鉉視爲貴客,雖然不知原因,但盧慶元心裡明白貴客的含義,不僅要招待好,而且要把他帶入貴客圈裡去。
盧慶元帶着張鉉來到前面大堂。前面幾座大院內都擠滿了賓客。
盧慶元和張鉉來到一座小亭,亭子裡坐了十幾人,都是河北各大名門子弟,他們見盧慶元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這是都是我的朋友,也是盧家的貴客,我來給賢弟介紹一下。”
盧慶元給張鉉一一引薦衆人。
“這位是崔文象,博陵崔氏。”
盧慶元又低聲對張鉉道:“他父親便是博陵崔氏家主崔召,現任工部侍郎。他極可能就是未來的崔氏家主。”
“久仰了!”張鉉眼睛眯了起來,打量這位所謂的崔氏未來家主,莫非就是這個崔文象要娶盧清嗎?
崔文象極有禮貌,似乎欣然接受了未來家主的介紹,起身向張鉉笑着回一禮,盧慶元又向張鉉介紹另外之人,“這位李明清,趙郡李氏名門。”
李明清長得儒雅飄逸。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態,張鉉想到了李靖。李靖便是趙郡李氏嫡系,說不定還是這位李清明的叔伯堂兄,他也笑着施一禮,李明清含笑點了點頭。
“這位是白信陽,襄國白氏!”一名身材瘦高如竹竿一般的年輕公子起身行禮。
“這位是裴文逸,聞喜裴氏。御史裴大夫之孫。”張鉉在天寺閣一案中見過裴蘊,對裴蘊印象很好,他對裴文逸也格外敬重。
裴文逸也向張鉉回一禮,這些名門子弟都受過十分良好的教育,個個彬彬有禮。絕無半點失禮之處。
“這位是崔元翰,清河崔氏,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十幾名子弟都來自河北、河東各郡名門世家,人以羣分,盧慶元顯然也是他們中間一員,這時,一名盧氏長輩匆匆跑來,對盧慶元喊道:“二郎,大門外無人接待賓客,二家主發怒了,你快去!”
盧慶元無奈,今天他負責迎接賓客,大門外無人接待賓客是他失職了,他只得歉然對張鉉道:“請張公子見諒,我暫時失陪片刻!”
“無妨,盧兄請自便。”
盧慶元又向衆人告罪,便快步離去了,盧慶元剛走,坐在張鉉身邊的白信陽便笑問道:“這裡在座的都是河北士族,清河張氏是河北有名的望族,張鉉可是清河張氏?”
白信陽雖然問得很客氣,但他心裡着實有點不舒服,他見張鉉穿一身細麻薄衫,頭戴平巾,完全是平民打扮,腰間居然還配一把刀,佩刀也就罷了,刀鞘還是半新不舊,簡直讓人懷疑他是盧氏的護院武師,居然坐在自己身旁。
張鉉也注意到了,這羣年輕公子個個錦衣玉袍,頭戴金冠,腰佩華麗長劍,自己坐在其中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他心中苦笑一聲,看來阿圓確實有先見之明,不過他怎麼會知道自己會被拉進名門子弟的圈子裡。
其實張鉉也知道上門做客應該穿好一點,以示對主人的尊重,只是他生性不喜歡穿華麗衣服,從小就是一身運動服,參軍後更是天天軍裝,進入陸軍學院,同樣是一身軍服,他長這麼大,甚至還沒有穿過西裝。
而且他今天並不是真的想來做客,他連正式請柬都沒有,何談做客?也就用不着自作多情地打扮整齊了,他只是想找機會見一見盧清,否則他根本就不會來。
所以他便穿着自己最喜歡的細麻藍衫,哪裡知道卻被盧慶元拉進名門子弟圈,令他也感到一絲尷尬。
不過尷尬歸尷尬,但他並不認爲自己低人一等,所以當盧慶元請他就坐時,他也坦然坐下。
張鉉淡淡一笑,“在下和清河張氏無關,聽我口音也不是清河郡人,我其實是長安人,出身平民。”
“哦——”
白信陽長長哦了一聲,臉上有些不自然起來,屁股不由自主地向右邊移一移,離張鉉遠了幾寸。
這時。崔文象向李清明使了個眼色,李清明會意,又笑問道:“聽慶元說,張賢弟在洛陽爲官,不知在洛陽官任何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鉉身上,張鉉剛纔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很多人都聽得清楚,原來出身平民,這就讓他們不解了,出身平民居然能出席盧家老爺子的壽宴,莫非他是官場新貴?
張鉉笑了笑,“在下是燕王府侍衛!”
衆人對望一眼,看來盧慶元又犯了‘寒門出英雄’的老毛病,居然把一個小小的侍衛引薦給他們,他們固然瞧不起張鉉。但更生氣盧慶元不分尊卑門第,隨意破壞等級規則。
從東漢起,門閥制度便已在中原大地上根深蒂固,在那個時代,誰都想將自己粉飾成名門望族,連出身低微的流寇竇建德都腆着臉自稱是漢代名臣竇固的子孫。
隋朝的門閥之風仍然十分濃郁,大隋的朝政與其說是由皇帝掌控,倒不如說是被這些門閥家族所把持。
在隋朝年間。人們皆以與世家子弟交往爲榮,但寒門子弟卻很少能進入門閥的權利圈。
世家之間彼此通婚。結親時講究門當戶對,即便某個普通家庭中金玉堆積如山,而某個名門之後家道中落,窮到無處立錐,後者也不屑與前者結親。
這就是社會現實,對於名門世家來說。世家的尊嚴和榮譽必須維護,家族利益永遠排在第一位。
爲了家族的利益,信譽、親情、良知這些東西都可以犧牲,必要時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捨棄,而這種對小集團的忠誠意識也恰是各家門閥得以存續的核心凝聚力所在。
世家子弟們並不在乎大隋朝失盡民心。最終導致改朝換代,世家經歷了太多的改朝換代,但他們卻始終屹立不倒。
雖然世家中也有盧慶元這樣有點見識之人,但絕對是鳳毛麟角,是世家中的異類。
其實盧慶元也不是不懂,他也想努力改變這種門閥陋習,所以他才把張鉉引薦給衆名門子弟,可惜他力量單薄,非但沒有效果,還導致自己也被世家子弟排斥。
亭子沉默了,片刻,崔文象咳嗽一聲,繼續對衆人說剛纔的話題,“河北雖有內憂,但我覺得外患纔是最大的威脅,今上把太多國力用來對付小小的高句麗,但對日益強大的突厥視而不見,殊爲不智也,一旦突厥大軍南下河北,所過之處皆爲齏粉,我們河北世家何以自存?令人擔憂啊!”
李清明接口笑道:“我覺得文象兄多慮了,突厥雖有南侵野心,但威脅更大的卻是河東和關隴,河北次之,突厥人愛惜馬力,不會捨近求遠,況且突厥可汗和大隋互爲姻親,怎麼可能說打就打?”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張鉉聽他們都沒有說到點子上,便笑道:“突厥不是不想南侵,而是始畢可汗汗位不穩,外有鐵勒各部不滿突厥統治,內有兄弟暗中爭權,他南下若取勝倒還好,一旦失敗,必然會激起內亂,他不得不考慮這一點,所以一兩年內突厥不會輕易南下。”
儘管張鉉的分析非常精闢,但亭子裡卻一片寂靜,沒有人應和他的話,這時,崔文象話題一轉又笑道:“聽說趙郡名妓宋玄玉才藝無雙,明清兄有沒有去一親芳澤?”
“我哪裡有,估計是文象有這個想法吧!”
衆人撫掌大笑,卻把張鉉冷落到一邊,沒有人睬他,這就是文人的冷暴力,他們個個彬彬有禮,自恃身份,絕不會惡言相向,也不會冷嘲熱諷,不過他們卻用冷落無視的手段將不合羣者排斥在外。
張鉉只坐了片刻,便起身離去了,他受夠了這幫世家子弟的傲慢,白信陽瞥了張鉉背影一眼,不屑道:“不懂禮數的鄉巴佬,連最起碼打個招呼都不懂!”
崔文象怒視他,白信陽連忙道:“好!好!我不說他,就當沒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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