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赦之約
這三日還發生了幾個小插曲,在方若兮成了唐夜丫鬟這個消息放出去的第二日,青麟客棧外往來人數比平日增加了數倍不止,賣東西的小商販明顯增多了。花無多一出客棧門就能感覺到暗地裡偷看自己的目光,煩死了。
有一件事令花無多十分疑惑,唐夜似從未刻意對她隱瞞事情,她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去偷聽或者偷看,凡事都讓她伴在身邊,但她卻仍然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隱約猜到唐夜的另一個身份,但那似乎也是唐夜有心讓她知道的,爲此,花無多越發小心行事。
花無多自然而然住進了西苑,方園次日便消失了,不知去了哪裡,花無多心下奇怪,卻沒有問,因知問了也是白問。
西苑只剩下花無多和唐夜二人。除了晚上睡覺,二人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不知不覺,她是丫鬟的身份已成爲事實,每天必做兩件事,早上擡洗臉水進門,晚上擡洗腳水入屋。這兩個盆很相似,有一次花無多故意將兩個盆顛倒了,早上用洗腳盆擡着水入屋給唐夜洗臉,唐夜看了一眼,道:“我不洗腳。”花無多忙裝作十分驚訝地樣子湊過去裝模作樣地仔細瞧了瞧,方纔道:“哎呀,拿錯了,我這就換過來。”
原本擡洗腳水是個下賤的工作,但花無多從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在她看來不就是擡一盆水嘛,不過要叫她動手幫忙洗就另當別論了,幸好唐夜從未有此要求。
她這個丫鬟當的極爲輕鬆自在,但看似風平浪靜之下,似乎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彷彿這是個局,越是平靜的表象越預示着將有大事發生。花無多心知肚明,卻仍不急不躁隨遇而安,白日裡無事,自顧搬個椅子放在太陽底下,雙腳搭在院內石桌子上,靠躺在椅子裡邊看前幾日從市集上買來的話本子邊啃着蘋果,時而傻笑時而大笑的樣子,令唐夜也忍不住對其頻頻側目。
東院的許傾城在此期間來過多次,遠遠看到花無多和唐夜形影不離,那雙哀怨的眼神令花無多每見心裡都忍不住發怵,每次都躲在唐夜身後,見唐夜該幹嘛幹嘛完全沒有一點心理負擔的神色,不禁在其後連連嘆氣,不知嘆到了第幾聲,唐夜突然掏出來一個金色小瓶,小瓶精緻無比,瓶身雕有金龍戲珠,一見便知價值連城,唐夜將小瓶放在她手裡,花無多還以爲是什麼稀罕寶貝,卻聽唐夜對她道:“此藥名曰忘憂,聞上一聞便可讓你忘記令你痛苦的人和事,你可要聞上一聞?”花無多忙把小瓶丟回唐夜手中,恭恭敬敬回道:“公子,我再也不敢了……”
花無多始終在唐夜面前自稱“我”,從未稱過奴婢,唐夜不挑剔這個,花無多自然樂得不提。
後來又見許傾城,花無多學唐夜模樣,只當沒看見,時間久了許傾城的哀怨變成了憤恨。
唐夜和許傾城之間必有故事,花無多時常如此猜測,唐夜雖然不喜許傾城,但只要她不靠近,還是不會傷她。
中毒的第四天,唐夜出門,花無多自然跟隨在側。
原本出門時還是晴空萬里,可到了郊外卻是陰雲密佈,花無多一路跟着唐夜,直到地處深山中的法覺寺。
法覺寺並不是什麼大寺廟,坐落也很偏僻,一路竹林密佈曲徑通幽,再加上陰了天,竹林之下隱隱有些陰暗詭異。一路無話,兩人施展輕功翻過兩座山,纔到了法覺寺。
法覺寺坐落在半山腰,山勢陡峭,遠遠望去凡人都會驚歎這房子是怎麼蓋的,竟能建蓋在半山上。如若不是唐夜帶路,花無多根本找不到路到這座寺廟。花無多原本還在奇怪,難不成廟裡的和尚和來此地拜佛上香的香客都會輕功?到了寺裡方纔知道,山腳下有個船塢,自船塢有石階一路通向寺廟,船塢處有小船可直通洛陽城,平日裡香客們都是乘船而來,只有唐夜這種怪人才會帶她走密林飛山崖像鳥獸一樣,花無多想到此,暗暗撇嘴。
唐夜既不焚香也不拜佛,卻帶着花無多,繞路來到山的另一側,沿着一條只能單人行的小路,七拐八拐地向山頂行去,舉目望去,遠見山頂有個四角小亭。此刻,亭外有四名大漢守在通往亭子的必經之地,亭內一人正隨性地倚着亭柱向他們所來之地遠眺,花無多隻一眼便認出此人是誰,洛陽李家三公子李赦。
花無多自在江陵認識李赦起就不討厭此人,或許知道即將成爲親戚,對他頗存好感。此刻見到也算故人相遇,只是現下身份……暗歎:唐夜的丫鬟,李赦嫂子的妹妹,西京侯二公子吳翌的妹妹還是保鏢?想到這裡,花無多自己也有點頭暈。
李赦一揮手,小路及亭外守着的漢子均向後退出十丈以外,隱在四周,身手均十分敏捷。
唐夜與花無多相繼到了山頂。
李赦先打量了花無多一眼,卻未多言,花無多衝着李赦一笑,以示友好。李赦微一頷首,算是迴應。
李赦有一雙鳳眸,不笑時看着人的目光總略帶幾分難以掩飾的傲氣,但唯有當初在江陵面對宋子星與花無多時例外。對宋子星,李赦欣賞,對花無多,李赦會不自覺地帶絲笑意。
李赦無疑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所到之處無人不對其逢迎拍馬。一生少有挫折,年輕有爲,可謂當今天下屈指可數的青年才俊之一。眉目之間的自信、傲氣與行事的隨行自有其理。
所以李赦即便面對唐夜也只是微微頷首,禮讓道:“請。”
因江陵鳳舟賽之故,唐夜心知花無多認得李赦,而李赦此番邀約自然也知花無多現下身份,所以並不開口介紹。
唐夜和花無多二人先後踏入四角亭。
自亭內望去,只見遠處山巒疊嶂,隱隱山林間映出連綿秋色紅楓,又因天陰,山間霧氣蒸騰,平添了幾分朦朧之美。山下滿眼藍色湖水,其上還有點點漁帆,遠遠望去,寧靜悠遠,美不勝收。
花無多深吸口氣,朗聲道:“登高遠眺,如畫江山盡收眼底,真是舒服。”
李赦接口道:“方姑娘喜歡就好。”一句話表明,他已經知曉她的身份。
花無多道:“公子看來已知我甚多。”
李赦道:“在下姓李名赦,在家排行第三,李慷是在下大哥。”
花無多一揚眉,笑道:“原來是李三公子,幸會。”
至始至終唐夜都未曾言語,任由花無多自編自演自由發揮。
唐夜就這點好,不多話,花無多如是想,但偏就是唐夜這個少有的優點,常常讓花無多覺得自己和他講話時更像是瘋子在自言自語。
這時,李赦忽道:“聽聞方姑娘喜歡天下美酒,李某在此特備三種陳年佳釀,待唐兄與方姑娘一同品嚐。”
李赦轉身指着桌上三個不同的酒瓶道。
花無多一瞄桌上美酒,偷偷嚥了一口口水,卻暗道不妙。
如果她喝了酒,說對了酒的年份和來歷,那麼她就是真的方若兮,恐唐夜也會懷疑自己就是方若兮,如果她喝了酒故意不答或說錯,那她在李赦眼裡就是個冒牌的方若兮。
因自己平生對兩種東西最爲擅長,一是兵刃,二是美酒。不敢說天下美酒她均能品茗一二,至少天下所有知名美酒釀製的年份她一嘗便知,甚至一聞就知道桌子上擺的是什麼酒。
此刻,就見唐夜自顧倒了一杯酒放在桌上,濃烈的酒香瞬間散發開來,花無多聞到了,再也控制不住地看得雙眼發直,胸口彷彿有千百個蟲子在撓。
喝還是不喝?花無多內心在掙扎。
直到看到唐夜將其飲下,花無多差一點就上去搶了。
這時又聽李赦道:“這三種酒,恐天下間不會再有第二瓶了。”
聞言,花無多再也控制不住了,也不想控制了,將心一橫,上前一步,拿起酒瓶,將其中一瓶酒倒入杯中,一副下定決心視死如歸的神情,看得李赦微感疑惑。
有些東西是花無多的致命傷,美酒,絕世兵器還有錢。
以前屢屢被公子翌牽着鼻子走,正因公子翌掌握了花無多愛財的弱點。如今李赦投其所好,又因花無多內心掙扎明知不能喝卻偏又控制不住想喝而造就了當下的古怪神情。
幸好,花無多在端起酒杯後神情完全變了,先是無比滿足地放在鼻端聞了聞,而後放於脣邊如珍如寶地淺嘗則止道:“此酒只因天上有,人間哪得機會喝啊。”一切煩惱皆因一杯酒拋卻腦後。
李赦道:“方姑娘可品出是什麼酒了?”
花無多重重點頭道:“好酒。”
李赦注視着花無多,神情彷彿在說:然後呢?
花無多道:“這酒好貴的呢。”終於補充了一句不是廢話的廢話,她哪裡敢多說,但偏又嘴饞,就只好裝糊塗了。
李赦聞言淺笑,道:“何解?”
花無多暗暗叫苦,這李赦刨根問底,她該如何是好?此刻若把此酒來歷講個透徹,定會讓唐夜驚疑自己的身份,若裝不知道,李赦必然認定她是假的,那唐夜帶着她還有什麼用處?想到此,豁然開朗,又品了一口酒,沉醉其中卻偏不回答李赦之言,這時,卻聽唐夜接口道:“此酒清雅凝霜,冷冽香翠,乃天山冰泉所釀的冷香凝露,可解天下熱毒,當年天山血凝子因配酒的天山雪蓮難尋只冰制了兩壇,後因其後輩血無根行走江湖方將此酒帶入民間,也僅僅只有一葫蘆而已,這許多年過去,血凝子早已故去,血無根自十年前也在江湖銷聲匿跡,此酒再難尋覓,價值恐已連城!”
從來沒聽唐夜講過這麼多話,而且一口氣竟講了一個故事,花無多微微驚訝,而後嘆道:“如此說來,我方纔喝了那一口,恐怕已喝了數千兩白花花的銀子進去了。”
此刻花無多的表情以及這個白花花銀子的比喻均令富公子李赦和大名鼎鼎的毒王唐夜皺了下眉。
但她的比喻絲毫沒有錯,這酒的確非常的貴,而且就算有錢也未必能得到,不只喜酒之人奉爲至寶再加上此酒解百毒的功效,也是價值不菲。
第二個瓶子裡倒出的酒呈淡黃色,花無多放在鼻端聞了一下,眼睛一閉一睜後,似突然多了幾分迷濛。
李赦道:“方姑娘可品出是什麼酒了?”
花無多並沒有喝此酒,只聞了下,鼻子便皺了皺道:“這酒好烈!”
這時,又聽唐夜接口道:“本欲忘卻煩憂,無奈愁上加愁,只恨千杯不與醉,未曾忘卻在心頭。”講述的正是這酒的來歷和含義。
花無多不禁嘆道:“千醉。”千醉這麼有名的酒,很多人都聽說過,花無多能說出來不足爲奇。
李赦亦點頭道:“此酒正是千醉。平常人只需喝上一口,必倒,酒力不行者,聞一下也會醉,可惜當年釀此酒的柳一陽卻因無法忘記心中所愛已成他人婦,最終鬱鬱寡歡而亡,臨死前砸爛了所有釀製的千醉,殘留的酒被他徒弟作爲對其師父的紀念珍藏多年,這世間也僅存這一瓶了。”
花無多重重一嘆,見唐夜卻將未曾沾染的酒杯中的千醉重又倒回酒瓶中,心下不禁一陣唏噓,真正愛酒之人或許就是如此,好酒不在於喝與不喝,更重要的是此酒的意義與它存在的珍貴。突然對唐夜有了些不同的感覺,不僅如此,還清楚的記得方纔唐夜對“千醉”的感嘆,沒想到唐夜竟能出口成章……本想不屑地撇撇嘴,但終究還是有點佩服的,不得不承認,還是合轍押韻的。
唐夜的詩詞在她眼裡也僅僅是這個程度了。
花無多也將自己酒杯中的千醉倒回了酒瓶。
李赦的神情微微變了變。
因前兩種酒均非凡品,這第三杯酒花無多越發期待了,李赦曾說,這三種酒天下間不會再有第二瓶,單憑前兩種酒的來歷,此言已非虛言。
花無多和唐夜先後自瓶中倒出第三杯,花無多將酒放在鼻端聞了聞,只覺酒香淡淡,類似竹葉青,但卻又不是,這種酒香,令花無多突然想起一件事。還記得在江陵之時,李赦曾約她一起去鳳樓吃飯,那頓奢華的午飯至今令花無多念念不忘。鳳樓名酒爲竹葉青,但當時花無多並未喝到,當時上的酒是李赦自釀的,她雖未曾喝,但聞起來的味道……
花無多將酒放在脣邊,淺飲,微微驚訝,再飲,完全驚訝。
這時只聽李赦笑道:“方姑娘可品出這是何酒?”
唐夜也已喝下了酒,卻若有所思,不曾言語。
花無多又聽李赦問她,淡笑道:“讓李三公子見笑,此酒是何酒,我還真的不知道,味道類似竹葉青,卻又不是,芳香之氣要比竹葉青還要濃郁,入口雖淡如清水,但越喝越覺回味甘甜雋永,卻是好酒,卻不是極品。”
花無多很輕易地便說出此酒的韻味,在他人聽來也是個會喝酒的,但並不能說明她是酒中高手,花無多心知肚明,面對唐夜和李赦均毫無破綻。
李赦聞言眼中浮上一抹笑意,道:“未曾想,方姑娘竟能品出此酒真意。”
花無多道:“此話何解?”
李赦道:“不瞞兩位,此酒是在下十年前親手所釀,只有一罈,而今也僅剩下這一瓶,李某釀此酒的本意便是欲與知己朋友同享,此酒之味便寓意爲知己,可淡如水,卻必真誠以待,一生不忘,如此酒的回味般脣齒留香,李某今日拿出來給二位品嚐也算獻醜了。”
聞言,花無多道:“很值得一喝的酒,可惜只剩下一瓶了。”
李赦道:“是啊,當年能釀出此酒,而今卻再也釀不出了。”李赦如今的身份地位與十年前相比已大不相同,心境必然不一樣,釀酒人的心境不同,便再也釀不出一樣的酒來。聞言,花無多不禁暗暗惋惜當日在江陵未曾喝一口李赦爲她所備的酒。
花無多問道:“此酒叫什麼?”
李赦道:“沒有名字。”
花無多一笑,並不以爲意,此刻不僅毫不避諱地坐在唐夜和李赦之間,還拿起桌上所備精緻糕點,也不待主人同意便吃了起來。
李赦一挑眉,唐夜根本連看都不看花無多一眼。
這時卻聽李赦道:“在下此次約唐兄和方姑娘此來,不僅是以酒會友,還有一事與二位相商。”
花無多邊吃邊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