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蒼江以南的氣候卻與江北完全不同,雖是二月裡,枝上卻有嫩芽萌發,土裡也有青草鑽出。而此時,雙溪國與苗疆交界之處更是呈現一派早春之色。
這日已是午後,偌大庭院裡,卻安靜得很,只有麻雀吱吱喳喳從這個枝頭連飛帶跳。院中一個紫衣人靜立良久,久到雀兒以爲那是一株修竹,便倏地飛到他肩頭。
紫衣人忽地有了動作,伸出修長食指,那麻雀竟輕輕跳到他指頭上,不驚也不飛。小小黑豆眼與他互相瞅着,一人一鳥自然是相對無言。
遠處月洞門外忽然跑進一箇中年人,麻雀嚇得小翅一展,忙飛到紫衣人身旁的樹枝之上,低頭看着腳下二人。
中年人幾步跑到紫衣人面前,躬了躬身道:“莊主,姬公子帶來的那些人瞅模樣怕是不簡單,雖說……雖說姬公子是您摯友,可您就什麼都不問就收留他們,這樣……妥當嗎?”
被稱作莊主的紫衣人卻似沒有聽見問話一般,彎腰去看那一叢微微冒了芽的迎春,張口問道:“程仁,你說這迎春,什麼時候能開?”
“呃?”管事程仁呆了呆,不知主子這句天外飛來的話是啥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大概再過不到一月吧……”
“是麼。”
紫衣人伸手去撫那尚未結蓓的纖細枝條,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像是撫摸情人的臉頰,溫柔又輕緩。
半晌之後轉身,終於肯投給可憐的程仁管事一瞥,“你方纔,說什麼?”
“啊?”程仁總管呆了呆,道:“屬下剛纔說,您就把那些不知底細的人留在莊裡,這個……”
紫衣莊主直起身來,瘦削高大的身形卻帶着一種不能讓人忽視的孤傲,薄脣掀了掀,道:“我解劍山莊在江湖中是何等聲望,你身爲一莊總管卻如此畏縮,不怕墜了山莊的威名麼?”
幾句話說得程仁總管糙臉通紅,連忙道:“是是,屬下失言了,莊主莫怪。”
程孤寒揮手道:“罷了,你下去吧,好生照顧着客人們。”
程仁連忙點頭應了,回身退下了。
回頭望向樹上猶自未走的雀兒,程孤寒喃喃:“你說,他們到底是什麼身份呢?”
枝上麻雀自然聽不懂他的話,只歪頭又看了看樹下的人,振翅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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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劍山莊客苑客房。
“三王子,大王子日前匆匆娶了北方椒圖部的族長之女爲王妃,但此事竟沒有上稟王上,王上遣了內廷官去詢問,大王子只說王上龍體欠妥,這等小事便不稟報了。王上聽了大王子這回復,氣得險些厥了過去。蘭娘娘一番好勸,王上這才稍稍消了氣。二王子更悄悄調回三萬精兵,從封地臺州回了王都赤瞿。”
黑衣侍從之首——青鋒,跪地稟道。
聞言,燕起深邃的眸子斂了鋒芒,食指在桌上慢慢點着,沉吟道:“這麼說,大哥和二哥已經迫不及待了?……父皇怎麼樣?”
“王上已一月未曾上朝,據說每日裡奏章都搬到寢殿去批閱。一月內竟有兩次因氣喘而昏了過去。太醫診治後,言道王上切切不可再過於勞累,否則……”
“好了青鋒,”燕起截斷了他的話頭,道:“阿澤那裡情況如何?”
“屬下三日前接到拓拔將軍傳書,說一切雖還在控制之中,但請三王子您儘快回去。”青鋒頓了頓,又道:“三王子,屬下斗膽,如今王上龍體日益疲敝……大王子和二王子又招兵買馬蠢蠢欲動,您、您何苦爲了一個敵國女子這樣犯險?”
“……”何苦?
何苦……
燕起心中苦笑,自己也想知道究竟是爲何。
這情之一物若有解藥,若有“爲何物”的解答,這世間便不會再有如此多的癡兒女,便不會再有忒多因情而生的愛憎憂怖了罷。
捏了捏眉心,燕起終是沒有說話,揮手讓青鋒退下了。
兩日前一行人等隨姬風來到這號稱江南第一莊——解劍山莊。
據姬風那日所言,莊主程孤寒是他的至交好友,一行人可以先在這裡做些休整,再行打算。然程孤寒果真人如其名,那日一見,確是個孤傲清寒之人。
燕起雖是北方人,但這大名鼎鼎的解劍山莊卻也有所耳聞。
然而寧兒自從那日被他親自抱了來,一路上竟再無一句話。進得莊中得了安頓,便逃避般徑自睡去,這兩日兩夜間不飲不食,燕起心下擔心她,起身開了房門,向客苑一側寧兒的房間行去。
推開厚重雕花木門,燕起放緩了腳步,輕輕走到牀邊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看着牀上閉目沉睡的莫寧兒。
她在這兩晝夜間水米未進,只顧一味的睡着。原本水嫩的脣兒有些乾裂了,燕起伸出大手撫上她的臉頰,只覺她比原先在侯府之時要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臉上,那雙原本璀璨靈活的大眼,此時卻閉得緊緊的,長睫微微顫動。
燕起忽然想起,自己上次這樣打量睡着的她,猶是躲在侯府裡養傷之時。那個時候她還跳着腳對他叫嚷過,說要扔他出去喂狗……那樣氣急敗壞的、小小的人兒,哪來的那麼狠的心,那麼絕的意呢?
燕起微微笑了,將拇指觸上她的紅脣,輕輕摩挲……不由得想起那日在竹林裡,這個小女孩兒生氣發飆的樣子,一雙明眸亮晶晶的,也許她從來不曉得,那個時候的她,明媚得奪人心魄,更惹得他幾乎想一把掐死她, 然而明州城中她病弱之時,那帶着清淚的楚楚模樣,牽動他心底那根柔軟的弦。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嗔、她的淚眼甚至她額心那枚硃砂……不知何時就在他心頭漸漸沉澱,積累,如今,似乎更要刻劃出更深遠雋永的情感來……他心上的位置,其實老早就被她佔據了罷。
“寧兒……”燕起嘆息般吐出話語,“你本可以走的,是我舍不下,說了那樣的話,強留了你在身邊。我總怕你心不甘情不願……若、跟着我讓你真的不開心,那你便醒了來,開口告訴我,讓我知道。不要這樣一直睡一直睡……”
牀上的佳人猶自閉目不醒,燕起似有些惱了,俯首在她耳邊,道:“你這小東西,到底給我施了什麼咒,居然讓我這樣……離不開……”他咬着她的耳朵,一邊輕吻着,一邊向她抱怨。
扇形的長睫似要睜開一般猛地眨了眨。
門外忽有幾聲剝啄,有人低聲叫道:“三王子!”聽聲音卻是青鋒,語氣不知爲何竟十分焦急。
燕起起身出得內室,開門讓了青鋒進來,卻見青鋒一臉焦灼,遂低聲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青鋒將手中紙條遞予燕起,道:“屬下剛剛接到的拓拔將軍急信!”
燕起忙接了過來,展開那小小紙條,只見上面墨跡淋漓的六個字:王上病危,速歸!
心下猛地一驚,燕起沉聲對青鋒道:“速速給拓跋將軍回信,叫他立即執我兵符,調半數疾風騎至王城外大營!通知其他人,我們今夜子時動身回赤瞿!”
“是!”青鋒領命便要離去,卻突地轉身問道:“屬下多嘴,敢問三王子,是否要帶莫姑娘一同回赤瞿去?”
燕起向內室望了一眼,道:“是。”
青鋒忽地跪下,咬牙道:“三王子!常言道‘文死諫,武死戰’如今我大夏國情勢嚴峻,您的兩位兄長對王位虎視眈眈,若此時您帶了這莫姑娘回去,實是大大不妥!且不說她對您爭位沒有任何幫助,單說煌國素與我夏國水火難容,先前白翀他們行刺煌王失敗,又被這莫姑娘的舅父殘殺……您實在不該帶了敵國之女回去!”
青鋒語氣急且快,一番話只說得燕起的眉頭越皺越緊,忽地手起掌落,“啪”的一聲響,竟將手邊一張紅木桌角生生劈了下來!
青鋒見狀,猛地跪了下來,俯在地上重重磕頭道:“屬下多言,但望您三思!”
燕起的眉頭擰得越發緊,咬牙道:“罷了!我知你忠心,你速速起來去傳令,此事我自有打算!”
“屬下遵命!”青鋒起身離去。
燕起獨自坐於桌邊,心中幾遍翻滾思量,實是舍不下寧兒。然當下只好先向程孤寒辭了行再說。
於是開了房門便要向山莊前廳行去,未行幾步,卻在客苑之外遇到姬風。姬風見得燕起,張口便道:“燕兄,小寧子情況怎樣了?”
燕起搖頭道:“與前兩日一般無二。”
“那便是還在睡了,沒想到小寧子心竟重到如此地步……”姬風皺了皺眉,“既然如此,我便不進去探她了,燕兄這可是要去找孤寒?”
燕起道:“正是。姬兄弟若無事,便相煩帶路吧。”
姬風點頭道:“隨我來。”說罷引了燕起向山莊前廳行去。
二人漸行漸遠,然而客房之內,先前一直沉睡的寧兒卻緩緩睜開了雙眼。
目中一派清澄明澈,竟無一絲初醒的懵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