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京永吉坊,天剛剛亮,炊煙已是在坊內各個屋子早早升起,不少家裡婦人都含着淚,早早起牀擀麪作餅。
炊煙裊裊升起,飄在晨靄之中。
陳阿四早早就起牀,舀了一瓢淘米水盛入木盆裡,然後將頭上髮髻打亂,用淘米水仔細梳洗了一番。
抹乾之後,陳阿四拿木簪子束髮,之後拿着頭巾包上。
“阿四!”牀榻上一個老嫗起身。
“娘!”陳阿四連忙上前扶住老嫗。老嫗雙眼已盲,是年輕時候給盧家作女工,燈下熬夜才傷得眼睛。
現在陳阿四家,就母子,還有一個弟弟相依爲命。
“阿四,你儘管走,不要掛念我,黨長都說好了,你出征好了,隔壁的三姐會照看我。”
陳阿四垂下頭道:“娘,留下你一個人在家,我實是不放心啊。若是弟弟不回來,我就在侍奉你了。”
老嫗閉着眼睛,摸着陳阿四的頭說:“傻話,這纔多難得的機會啊,天子要徵唐,將鄉兵盡數改爲府兵,兒啊,你在鄉兵時,是夥長,到了府兵中仍作夥長,多好的事,一月可以多賺五十文俸祿。而且入了軍籍就是官,將來若是進一步成了校尉,就有可能封侯,就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了。”
陳阿四微微垂淚。
老嫗說:“我們家是雙丁戶,雖依朝廷的體制,單丁戶免丁稅,雙丁戶只交納一人丁稅,但我們家入了軍籍,可以免一人丁稅,所以我們家是不用納錢的。你加上你弟弟的俸祿,娘錢都攢着呢,這一次民債五釐息,朝廷二十萬貫的額度下來,連大戶都在搶,你娘好容易才託你舅舅買了五貫。今年秋天你和你弟回來,我們家就可以換個房子,也就有錢給你娶媳婦了。”
陳阿四點了點頭道:“眼下好容易才過了好日子,我也想多賺點錢給娘你好好養身子。”
老嫗笑着說:“你不要爲我們擔心,這幾年不吃糠菜,身子好很多了。”
這時門外鈴聲響起,有人言道:“陳哥是時候了。”
陳阿四看向老嫗一眼言道:“娘,我走了。”
老嫗將陳阿四的手緊緊押在手裡道:“千萬小心,也照應着你弟弟。”
“知道了。”
陳阿四推門而出,而坊間的永吉坊。不少從徵的子弟。都是出門。
永吉坊原本就是幽京西街。都是窮困之人所居的,陳阿四與永吉坊的不少子弟,都是入了鄉兵,一面屯田一面操練。
屯田三年。陳阿四憑着上一次突厥入寇,與一名夥伴一同斬殺一名突厥人,因軍功而晉升爲夥長。
而這一次朝廷下令,將幽燕六郡的服役三年的兩萬鄉兵,盡數編入府軍。陳阿四也因此入了趙軍府兵,在趙軍府兵他一個月可以領三鬥米,外加五十文的俸祿。
而他的弟弟也從府軍下卒晉爲中卒,一個月有一斗五的俸米。
兄弟二人一同加入府兵,也讓家裡過上了溫飽的日子。但是這一次朝廷決定徵唐。編入府兵的兄弟二人,也是要一同出征。
陳阿四與坊內的子弟,一併告別了家人,不少人身上都塞滿了家裡人連夜編織的襖子,縫得草鞋。家裡人送到坊邊。將白白的餅子塞入自己子弟的手裡,滿眼含淚。
陳阿四身上的新襖也是眼盲的母親一針一線縫來的,針腳細密,穿着身上暖暖的,幽京初春的寒風吹在身上一點也不冷。
現在他亦加入了士卒的人潮。出了坊門,陳阿四過了兩個街口,來到城西的鄉兵屯所,現在已是改爲鷹揚府。
府前人頭攢動,陳阿四一眼就看見了屯長,現在已是鷹揚府校尉了。
“高校尉,屬下有什麼要做的?”
“陳阿四啊,好,你立即待帶幾個人去武庫給我領一百鎧來。孃的,老子都忙死了。”
“一百鎧?”陳阿四一愣。
高校尉罵道:“蠢貨叫你去,你就去。”
陳阿四被罵了後,當下奔去,以往身爲鄉兵時,是沒有披甲。鄉兵士卒的軍服就是普通襖子,三年一換,最多是一層布甲,沒什麼防禦力。
而將官也只是穿着革甲而已,連箭矢都防護不了。
陳阿四到了武庫,向忙得滿頭汗的司倉參軍道:“牛參軍,我來領鎧甲了。”
牛參軍道:“怎麼纔來,這一百領鐵甲,不要等了,直接抱走。”
陳阿四等兄弟進了武庫,都是長大了嘴巴,這都是最上等的兩檔鎧,明光鎧。
鄉兵八百士卒,就能分配到一百領鎧甲。
“高校尉,鎧甲領來了。”
高校尉看了陳阿四一眼道:“夥長以上具是一領,五十名刀盾兵也是一領。”
“諾。”
待陳阿四換上了鐵甲,皆是一喜,隨軍來的工匠,又給陳阿四修改了一番,如有些甲葉破損的,都拿去更換。陳阿四穿上鎧甲,再比劃起隨身的隋刀,頗有軍官的架勢。
“好了,整隊了,高校尉要訓話了。”
高校尉看了左右士卒,滿意的點點頭道:“這纔有點樣子。好了,不磨嘰了,和家裡人都交代了嗎?”
士卒們紛紛點頭。
高校尉言道:“交代了就好,我粗人不會說什麼漂亮,我只能告訴你們,此去洛陽,是與李唐的爭天下的。關中兵聽說很能打戰,但我們幽州兵也不是從小唬大了。”
“有句話說給你們,也說給我的,是將軍講得,必死則生,幸生則死。”
“諾!”衆士卒轟然領命。
“好樣的,這纔是我幽燕男兒的本色,走吧,到城南登船!”
當下八百府兵整隊,向城南而去。一路之上,負責靜街,維護秩序,幽京巡城司的士卒,皆是豎立行禮,向出征袍澤的敬禮。
踏出南門。趙軍士卒一併唱響了出征戰歌。
一路上軍歌嘹亮,城南永濟渠的渡口上,早就是擠滿了人。
陳阿四他們行伍到時,前前後後都是人頭,連碼頭都看不見。
“報上番號!”一名將領一手執筆,一手拿着書薄。
陳阿四道:“新編府兵八軍的。”
“怎麼纔來,等了你們半天了。”
陳阿四看對方乃是一名旅率,當下不敢反駁,抱拳道:“沒辦法,領兵器耽擱了。”
“罷了。罷了。武衛軍的已經先上船了。你們排在他們後面吧,真是的,再磨磨蹭蹭以後你們就走路到黎陽去。”
“武衛軍?這位旅率,向你打聽個人啊。知不知道武衛七軍一個叫陳初九的人啊?”
那旅率將眼一斜問:“你問他做什麼?”
“我是他大哥啊?”
“不知道。”旅率甩了臉冷冷答道。
陳阿四碰了個釘子,當下不說話了,只能和弟兄們排着長龍,一步一步的挪動着。
“武衛軍戍字營登船!”
陳阿四他們讓開了大道,但見鎧甲之聲響動,趙軍士卒快步奔行向前。
“丘老四!”陳阿四陡然抓住了個滿臉扎須的男子。
“呵,是你陳阿四,打聽你弟弟吧,他好像在前邊碼頭。不說了,官長叫我呢。”
陳阿四排了半個時辰,這纔到了碼頭上,但見趙軍的人馬黑壓壓聚集於碼頭上。
碼頭上停泊了十幾艘三層高的大艦,船板豎在碼頭上。士卒拿起腰牌驗過身後,排隊入船。
在船板上,好幾個趙軍騎兵用力拉扯着不肯上船的戰馬,而還有士卒,抱着箭鏃,一捆一捆箱的往船上扛。碼頭上到處都是一片吵吵囔囔的景象。
陳阿四努力在碼頭上張望着,陡然他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
“初九!”
“初九!”
“初九!”
陳阿四左右動彈不得,只能在原地拼命揮手。
那男子並沒有聽見,而是扛着槍登了一艘刷着黑漆的兩層商船。
陳阿四沒有放棄,繼續大喊。
“哥!”那男子終於聽見,奔到甲板上,向陳阿四揮手。
這一刻陳阿四感覺眼淚都要流出了,罵道:“臭小子,也不懂得回家看下,娘多擔心你。”
“什麼?”
“我說你……”陳阿四開口道,“我說你要多保重!”
碼頭上人頭攢動。
“保重!懂了嗎?”
陳初九這才遠遠的點頭。
這時,陳初九的船已是起錨,緩緩駛了岸邊。
“還有記得記得給娘寫信!她看不見,但可以叫別人念!”
待看見陳初九的船離岸,兄弟二人只是匆匆見了一面,陳阿四終於忍不住梗嚥了起來。這時陳阿四感覺一隻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正是高校尉。
高校尉知道陳阿四家情,這次徵唐乃是慘烈的大戰,誰都不敢言能活着回家,而陳家兄弟一併參軍,只留下一個眼盲的母親在家,若是兄弟二人一併出了什麼喪失,只剩下孤母無疑十分悲慘。
但是亂世之中,誰不是如此,高校尉本以爲作爲鄉兵校尉,只守衛家土就可以了,就算參加大戰,也是算是輔軍,但新年過後,天子徵發鄉兵爲府軍。
這一次征討洛陽,連幽燕鄉兵都徵發了,幽京六郡又新募了兩萬鄉兵。
高校尉想到這裡,不由思念起,自己家哪個笨婆娘蠢兒子來。
“新編府兵八軍的登船了!”
高校尉止住思念,對左右喝道,“弟兄們登船了!”
“你不要磨磨嘰嘰的。”
“哭什麼,像個女人一樣。”
高校尉的怒吼聲,又在碼頭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