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不識趣的人
剝瓜子的人很悠閒。
恐怕在同一時間裡,這世間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悠閒的人。
有侍兒爲他焚香。這是房間裡最輕鬆的活了,偶爾還能打個小盹,只是香爐中不可多留灰燼,她每隔一段時間就得用小勺挖出香爐裡的積灰,再小心翼翼地鏟進只留一個小口的桶子裡。
有侍兒爲他打扇,滿頭大汗依舊不敢放鬆,手裡抓着蒲扇搖,每一下都得恰好在同一力道上。
有侍兒爲他用錦帕擦拭瓜子,將瓜子兒擦得發亮後再擱到光溜溜的大盤子裡,任由他取用。一張帕子只能擦十粒,她的跟前已堆疊了一摞錦帕。
有侍兒爲他彈琴,彈得是古曲,用的是舊得不行的一把琴,據說這把琴是前朝御用樂師的珍藏品,當年燕南渝一擲千金買下來了,因此被老鎮南王罰跪三日。琴聲很平,若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暗流涌動。
看起來每個人都很忙碌,唯獨他閒到只能依靠剝瓜子來打發時間。
窗邊沙漏裡流下的沙子,那細細碎碎的一點點聲音也能傳進耳朵裡,因爲大家都屏着呼吸。
燕南渝在沙漏完美地落下最後一粒沙時,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雲姑娘,求你救救我。”
“原來姑娘是四海之內皆兄弟。”燕南渝雲淡風輕地說着,看似什麼都不在意,卻又什麼都牢牢扎進了他的心中,“珩之也是你的朋友?”
“還請世子殿下將此人交予我。”
她有着自己的琢磨。
她關上屋子。
燕南渝沉沉的嗓音暗藏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不知是哪個人出了餿主意,乾脆在原地留一張字條,冒充劫匪,要求拿錢換人。
“因爲你說的話。”燕南渝稍稍別開臉,故意咳了兩聲,用以掩蓋某些不想被人察覺情緒。
有吊梢眼,有蒜頭鼻,有滿臉麻子,有臉上坑窪的連蒼蠅也站不穩腳的,還有上下脣厚如兩根香腸的……
裹了女子衣裙,又被那些侍兒眼疾手快地變了個打扮,薛漓渢怎能一眼認出?
但薛漓渢還是例行公事一般翻過了侯寶兒的身體,將他那張神鬼莫辨的臉看了又看。
葉驚闌的字。
燕南渝的手指豎起,表“噤聲”,“薛漓渢可是還沒離開。”
她走,這些物事就隨着她移動了。
待他離開之後,燕南渝一把推開了雲岫。
“不抱以私心,我倒是挺喜歡世子殿下。”她點破了燕南渝的身份。
瓜子連顆帶仁全數碎成粉。
這是雲岫從沒見過的燕南渝,在凌城瘋瘋癲癲又邋遢的他,與葉驚闌並肩站着抿嘴淡笑的他,和現在這樣把人心放在掌心搓圓捏扁的他,完全不一樣。
要命的是,蒙絡在縣衙裡待的那幾日,順了不少重要的東西,譬如滄陵縣前兩任縣令死前留下的書信,還有那個染血的金瓜錘。
整齊的腳步聲時不時地響在門外。
“姑娘,學會置身事外。”這是燕南渝給予她的最後忠告。
他沉默地退出了房間,順便帶上了門。
他緩緩睜眼,模糊的光影裡,就雲岫整個人沐浴着華光。
花了大功夫收來的?
侯寶兒扶着腦袋,擡起手揉了揉額頭上老大一個疙瘩。
她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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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單槍匹馬衝進縣衙,讓他們這些理虧的官差捱了一頓結實的毒打。
“姑娘……姑娘……”她連連喚出聲,主子的脾性很難捉摸,可別因這闖進門的女子讓這一干人都觸了黴頭。
薛漓渢不願讓葉驚闌插手沙城的事,這麼一來,一干物件到了葉驚闌的手中,他丟了優勢。
薛漓渢和葉驚闌的明爭暗鬥是不會因爲幾個小嘍囉動搖大局的。
至於爲什麼滄陵縣的衙役要擄走一個小姑娘,侯寶兒的回答是,葉驚闌讓他們顏面盡丟,一拳打不到他臉上,還不能給他身邊人使絆子嗎?
燕南渝喜歡抿脣笑,落在雲岫眼裡,她暗自判定這是他扮豬吃虎的前兆。
“嘶……”他倒吸一口涼氣。
在生死線上掙扎過的人,好像通透了許多。
“姑娘,我不喜歡你。”他深深地看一眼雲岫,不管是爲了葉驚闌還是爲了已故的俞妃槿,眼前之人讓他覺着有那麼一點膈應。
她正想問問這姑娘是不是走錯了,沒想到姑娘毫不客氣地拔足便跨進了門。
“敢問在閣下看來,我有何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雲岫反問道。
路過的暮涯,摸了摸字條,一句話將蒙歌點醒:不妨去最不可能的地方瞧瞧?
侯寶兒還未醒。
侍兒吞着唾沫,她的心猛地“咯噔”一下。
乾脆就做主把烏煙瘴氣的滄陵縣縣衙大換血。
金絲薄被將雲岫遮蓋得嚴嚴實實,臉貼近他的胸膛。
常年不靠譜的蒙歌就差讓沙城的地皮子翻過來攤在陽光下每一處每一處地搜查。
“雲姑娘。”
她知曉葉驚闌定是有不得不處理的急事。
“我不需要這些身外之物。”
侍兒們低垂着頭,沒一人不知死活地看向他們。
已是半日不見葉驚闌了。
是一串佛珠。
“世子爺的品味挺別緻的。”薛漓渢憋了許久,從齒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驚人的容貌,粗糙的手指,這等丫頭用來燒火都會嫌手腳笨,沒想到世子爺竟讓她彈琴。”
眼下的狀況讓她摸不準什麼是真實。
“世子。”不卑不亢地行禮,和他平常作風沒有任何差別,“末將剛纔追丟了一個匪徒,怕那不識趣的賊人驚擾了世子殿下,特來……”
雲岫立馬了悟。
侯寶兒不再盤算他那些小九九了,他就想把一肚子話全抖落出來,爲了換自己這條小命。
“你不答,是因爲你在猶豫,你無法判斷珩之和你之間的關係,亦敵亦友?又或是你只當他是一枚棋子,你想借他的手,來達成你的目的?”
雲岫尋了個由頭出了自己的房間,便來和燕南渝相見歡了。
“這麼說,是你出的主意?”雲岫指的是綁架蒙絡的事。
品味獨特的鎮南王世子。
“不識趣的人……”燕南渝意味深長地把薛漓渢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薛將軍,我本是來沙城求藥的,順便看看沙城的風光,便裝出行一切從簡,無須這般公事公辦。”
“人,你帶走。”他冷冷地說。
燕南渝拿起鋥亮的小刀修着自己的指甲。
“原來世子殿下還能讓鐵面無私的薛將軍留三分薄面,不來叨擾,真是關係匪淺。”雲岫觀察着燕南渝的表情變化。
“我倒想問問你,那兩人在你眼中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覺得自己是魔怔了。
一夜之間把沙城周邊的土匪窩窩全掏了個空,卻沒找到蒙絡。
不僅使絆子,還存心讓蒙歌吃一口死蒼蠅。
她想起了葉驚闌在入城處接了一封信之後的臉色微變,不留隻言片語便決然離去。
但是這臉……這手……
他一心撲向雲岫的腳邊。
“看來,是末將擾了世子。”薛漓渢望着露出薄被的頭頂,再看看衣衫不整的燕南渝,當他的視線落在了某個角落,他的嘴角一掀,“這是……”
可是燕南渝的話又勾起了她的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事能讓萬事不上心的葉驚闌上了心?
老早就等在暗處的衙役們瞅準時機把她給擄了。
暮涯爲她留了一份糕點。
燕南渝不爲所動,他雙手一合,佛珠捲進了兩個大掌之間。
雲岫將一口茶水嚥進肚子裡,頭也不回地應了聲。
“就是這麼容易。”
但沒人來敲門,連短暫停留都沒有。
侯寶兒可謂是漏網之魚。
好強勁的腕力。
“爲名,爲利,總該有理由的,這理由我無需知曉。”他拈着佛珠,試圖讓自己平心靜氣。
“若是你想要問珩之去哪裡了,我只能告訴你,他消失的這幾日,沙城早已天翻地覆。”燕南渝點到即止。
侯寶兒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吐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怎會是一名女子……
誰也不曾料到躲在巷子角落裡抽抽搭搭的蒙絡哭累了,就睡了過去。
“去。”他一指侯寶兒,侍兒會意地上前來。
要是非讓人來形容一下這樣曖昧的姿勢。
看上去就像……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大事。
坐在窗邊端着茶碗看着暮色之中來來往往的路人。
快要忘記如何呼吸,她怕熱氣撲上了他的衣裳。
她拉開房門,“葉……”
薛漓渢推開了門。
燕南渝起身,兩指一夾,再一提,雲岫的外袍沒了,外袍被他拋過了屏風,順着滑入澡桶。他的手一探,拉過一卷薄被,拽着雲岫躺到了軟榻上。
沙城人的排外使得她在打聽消息這方面失了先機。
雲岫大抵上也瞭解了一些瑣碎事。
手指上有被琴絃割破的痕跡。
這一句有底氣的話將燕南渝拉回了浮躁的塵世。
濃情蜜意的小夫妻,恨不得每時每刻黏在一起。
薛漓渢這才注意到,一屋子的人,醜的各有特色。
她的耳根子已被染紅,耳畔是他有節律的心臟跳動。
蒙歌撿了字條,心急地動用了葉驚闌隱在沙城各處的勢力。
這和葉驚闌有什麼干係?
就那麼輕易地看穿了雲岫的疑問,燕南渝將小刀收回了一個精緻的小木匣子裡,雲岫眼尖地發現了裡面鋪着一層絲絨布。
說了什麼?
雲岫不知是哪句話觸了世子爺的心絃,就算知道又能如何?還能和鎮南王攀個關係?一南一北勾結在一起,這天下豈不是亂了?
燕南渝捏住一顆瓜子,彈射到門上。
薛漓渢鎩羽而歸。
而薛漓渢秉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人生信條,趁機解決了葉驚闌浮出水面的爪牙們。
在沙城當差的人,沒有油水可撈,假裝劫匪說不定還能充實下自己的荷包。
燕南渝打開了另一個匣子,雙手合十,以薰香錦帕擦淨雙手後,虔誠取出其中之物。
善解人意的侍兒上前解開了門栓。
居然不是葉驚闌。
經歷了一連串的事,他那點小膽量是撐不住了。
她不禁感慨,這真是一個怪人。
雲岫挑起她好看的眉,“這麼容易?”
雲岫拖着暈過去的侯寶兒回屋。
燕南渝微微盪開一笑,“是嗎?我以爲這世上除了妃槿之外,再無旁人會喜歡我這樣的人。”
於是他們就這樣做了。
衆人隨之而悄然退到一旁。
“公子……”她的頭轉向燕南渝,怯怯地發聲,她怎麼向主子解釋呢,低頭垂手的丫鬟們眼角餘光不住地瞟着。
原以爲燕南渝會提出一些條件。
自然,有些事還得靠雲岫自己去理順。
搓揉着雙眼,狠狠地擠了擠,倒是擠出了幾滴清淚潤了眼珠子。
蒙歌想着蒙絡那麼機靈一個小姑娘,應對一些半吊子是綽綽有餘,且晚間不會有賊人惦記上,他便放心地追着葉驚闌去了。
侯寶兒不管自己的外衫有無不妥,也不管手上的那道細口子是否在隱隱發痛。
他認爲還不夠,召小二哥去打一盆清水來,他需要洗洗眼!
話沒說完,她擡眼,門外之人手懸在半空中呈敲門姿勢。
事到如今,侯寶兒一面嘆氣一面點頭認了。
雲岫和葉驚闌去錦衣巷的那一天晚上。
“我沒走錯。”雲岫瞥見地上躺着的侯寶兒,她微擡下頜,“他是我的朋友,我是來接他的。”
他回到了方纔坐的凳子上,等着侍兒爲他淨手,換衣裳。
一步一個腳印地踩準了,踩踏實了,才能讓她感覺少許安心。
珩之?
只聽得雲岫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像是踏在她們的心上。
角落裡躺着的人當然是侯寶兒。
“姑娘,你走錯屋子了。”
好奢侈的一個人。
暮家二小姐素來是個體貼入微的人。
果不其然,他的輕聲說着:“我的侍兒,全是我花了大功夫收來的。”
“彈琴的丫鬟。”燕南渝以一臂支起頭,漫不經心地答着,“被琴絃割了手指,我教她不要再碰我的琴,許是她心中窩着火,眼兒一翻,就倒在了地上。”
侯寶兒抓抓自己的頭髮,摳破了頭皮也沒能想出怎麼答覆雲岫。
怎敢妄言當朝重臣……
雲岫一副“你不說,我就見死不救”的冷漠表情,侯寶兒嚥了一大口唾沫,細聲細語地說:“薛將軍是沙城的守護神,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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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光一閃,脣角笑意漸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