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騙了她十日

第159章 騙了她十日

沙城,摘星閣。

她擠出一個妖媚的笑,“我只賣唱不賣笑。”

一曲唱罷,她緩緩退出這衆星拱月般的戲臺子,不顧客人們極高的興致和婉姨的勸說。

公子哥兒們摔酒碗示威,婉姨靠着多年積攢下的人情面安撫了衆多公子爺。

“青莞,莫非你不想賺錢?”想起婉姨帶着譏諷的話,她也是淡淡一笑,踩着蓮步離開這讓人醉生夢死之地。

月夜裡纖瘦的身影滿懷心事地踱過,繡花鞋踩踏在潤溼了的青石板小路上激起路面上殘存的絲絲雨跡,擡腳落腳間惹起了一串晶瑩水珠。

不想賺錢?

何必呢?

銀兩這種身外之物……

夠溫飽即可。

小心地攥緊了荷包,裡邊是上月的結餘,統共就幾角碎銀子。這月的工錢還沒給,因了婉姨與她做了個強買強賣般的約定——再違抗客人的意願,這月的工錢甭想結了。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雲岫以摺扇敲在了他的肩上。

雖說她不大趕時間,花鈿應是還沒到城中。

“怎麼可能?你定是青莞小姐。我是小七啊,羅小七,你仔細瞧瞧。”男子將她散落在地的物什全數拾起交到她手裡,撓了撓頭,又道,“小姐當年怎麼就不告而別,我們將軍可找了你這麼多年!”

但照葉驚闌這樣磨蹭下去,黃花菜全涼了。

“葉大人的話也很精巧,使人分不清虛虛實實。”

“雲姑娘,我的胳膊又疼了。”他稍稍往上擡了擡臂膀。

明明當時的烈焰啃噬了她一切憧憬和回憶,可爲何如今又這般心絞。青莞搖了搖頭,欲擺脫這混亂不清的感覺,只得快步離開。

“你沒認錯。”薛漓渢拍拍他的肩。

葉驚闌合上書頁,隨意擱在桌上。

已深入骨血的習慣,不敢脫衣,不敢閉眼。

虞青莞定了定神,看着對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笑,她驀地別過臉去,含糊地說道:“你認錯人了。”

這是命,是命!

外邊的棗紅馬似乎通了人性,聽得雲岫這一句,它嘶鳴一聲,像在極力否定雲岫的張口就來。

沙城的夜,依然黃沙彌漫,看不清灑在天幕的星子。

……

葉驚闌只道是在雲殊城得遇四處雲遊的神醫,爲他剜去陳舊傷疤,塗抹了不外傳的秘藥,他的容顏有望在某月某日恢復。

蒙歌想要學金不換唱一首小曲兒,想來想去,還是作罷,繼續聽蒙絡的碎碎叨叨吧。

虞青莞準時站到臺上,身着月白的廣袖裙,暗色的花紋蜿蜒其上,她靜靜地站着,看上去像是在悄然從牆角綻開的一朵白薔薇,在靜默之中又透着一絲倔強。

果然是黃沙之城。未入此城,先嚐城中沙……

她看向車簾,似想要透過這簾子看看蒙歌是否一邊趕車,一邊打瞌睡。

入夜。

當初虞家家破之時,那場大火幾乎讓他喪了所有信心,可是他未找到青莞,他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扒開一具具焦屍,徹夜不眠,自始至終都不相信他的青莞早已葬身火海。

他立即喜笑顏開,緊隨着薛漓渢而去。

沒人迴應她,只有放得更慢的行進速度。

至於具體到哪個時候,葉驚闌不住感慨天機不可泄露。

蒙絡的核桃在車頂上簌簌滾動,她頓時來了脾氣,一腳踩一個。

是啊,他又怎會信這一番說辭?他早已握緊了雙拳,恨不得毀了這一切,目光中全是恨意。他的青莞,不會是這樣的。

一曲唱罷,她又換回自己的青衣。

蒙絡在車頂抱着一袋子核桃,她嘗試了橫躺豎躺斜躺各種姿勢,怎麼都不合心意,乾脆坐直了腰板兒,一顆核桃彈到了蒙歌腦袋上。

摘星閣成了沙城裡的人唯一的歸屬。

月夜下,兩人各懷心事。

十日前,葉驚闌呼痛,奴役雲岫爲他端茶遞水,捏肩捶腿。

“青莞,你爲何不肯認我?”同樣的問題,今日終於說出了口。

在通向沙城的官道上。

“這位壯士,我不是你說的那什麼小姐,也不識得你家將軍。”虞青莞抱着綢布和一些小物件快步離開了羅小七的視線。

“我不信!”

實則高大的棗紅馬恨不得馬蹄一擡奔向遠方,可惜被蒙歌拉拽着繮繩,它心中也很憋屈。

像是早就算計好了一般,虞青莞再到摘星閣時,那人已是等候多時,一見青莞,便拉住她的玉手往城東趕去。

黑夜裡,她將眼睛睜得很大,眼角酸澀,任隨那不值錢的淚浸溼布衾。

低喃着,一句一句聲聲喚着青莞。

她嚎道:“太慢啦!”

後來才知道青莞家破人亡竟是因了他,儘管那件事與他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他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竟是幫兇!

青莞抽出了被他緊攥的手,轉身之際留下一縷不爲人所覺的輕嘆,而後快步離去。

伏在桌上的女子懶懶地擡了擡眼皮子,她瞅了瞅斜靠在榻上的葉驚闌。

只是這句,不知在說己還是言她。

“小女子並非公子口中的什麼青莞,小女子本是一介風塵女子,風塵女子……”虞青莞似是有意將那二字咬得十分重,兩頰間的笑顏,或甜,或恨。

男子正欲道歉時,臉上漾開微笑,“莞小姐!”

虞青莞也快要忘卻自己爲何到此處謀生,活在這世間,總會有太多身不由己。無人知曉,她也曾是衣食無憂的官家小姐,有着衆多要好女眷,整日聽着那些盛京好男兒的英姿颯爽,道着那些閨中怨意,寫着那些纏綿悱惻無關痛癢的詩詞,可是到了如今,那些燈紅酒暖的閒適生活早已成了夢中事,想到這裡,她苦澀地笑了。

她用葫蘆做成的瓢舀了清水在盆中,隨意清洗一番便和衣而睡。

正是暮色,青莞又開唱了。唱得正是名曲《後庭花》,只是,一擡頭,便見着臺下某處,那人正抱着一名衣着妖豔,樣子生得媚極的女子,在低語着什麼,逗的那女子頻頻掩袖,連眉梢都帶上了笑意。

她的潛意識告訴她,賊人都是這般發財的,她抓緊了荷包口。

一輛馬車走得極慢。

像是許久才唱罷一曲,她今日只想儘快離開這地方,卻正好撞見二人摟抱着走上閣樓,青莞閉着眼,只可惜那淚還是無情地落下,滴在掌心手絹上,渲染開了一朵極豔的牡丹。

其實青莞轉身便落下了淚,她當然知曉那人是誰,只是,她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虞青莞了,再也不是了,那個虞青莞已經死了,死在幾年前那場顯是人爲的大火中了。當時她還自欺欺人地說着他定會來救她出去,結果呢……

她笑自己無比可笑,是自己把自己逼迫到如此地步,所以,還是得怪自己。雖幻想過她不是身陷如此境地,他依舊還是當年威風凜凜卻對她無限溫柔的他,但命運好似刻意給她開了個大玩笑,他雖記得她,但她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他,去奢求他還能待她一如既往,去期望着他還能記得少時的承諾呢?

是了,昔時年少,什麼都當不得真。

“有何毛病。”

良久,虞青莞才應了句,“不知公子有何貴幹?”

雲岫嚐遍了這一路以來的農家菜餚,越靠近沙城,蔬果上沾惹的塵粒便越多。

與晉南笙道別之後,兩人回到城主府同不知姓誰名誰的揚城城主告別。揚城城主瞧見把自己的頭包成了一顆白雞蛋的葉驚闌,關切地詢問。

“公子……”女子矯揉的嗓音還在耳邊,青莞跨出大門,又似留戀地凝望了一眼二樓緊閉的花窗,她只是在心中默唸:風塵女子,何足掛齒。

而後葉驚闌以交換秘密爲誘餌,誘引雲岫搭上了他的馬車。

“姑娘可是青莞,虞家青莞?”那人似是與她關係不淺,眉眼間帶着笑意瞧着青莞。

小河邊,渾濁的水中倒映着兩人的身影,虞青莞本是不願同他來此,卻敵不過男子的力量,只得一路被拉扯着跟他來。

“雲姑娘,作爲一個可有可無的捎帶之人,竟沒有收斂脾性的自覺,我生平第一次見。”葉驚闌再翻一頁,他手中的話本子很薄,記的是如今在沙城練兵的薛漓渢的事兒。

青紗在風中飄離,只剩下一片孤寂。二樓不知誰人在嘆息:公子,你這是何苦?

薛漓渢似是無意地看了紅窗一眼,拂了拂袖讓女子出去。

“咦,她明明就是虞家大小姐嘛,我怎會認錯?”羅小七還在撓頭,快把頭髮抓了下來,正百思不得其解時,看着迎面而來的錦袍男子,忽地低下頭,“將軍……”

隱在角落的男子還未及看清那一身青紗,她的衣角已擦過院牆,人走遠了。

忽地眼前閃過一人將她撞倒在地,男子好心地將她扶起。

這把摺扇,她算是失而復得。

語罷,拂袖轉身,身影消失在月色中,留得那人佇立良久,遲遲不肯離去,似是不解青莞爲何否認。

而正思慮着別事的虞青莞也未曾留意身後那緊蹙眉頭,滿臉愁容的男子發出的一聲長嘆:青莞,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而云岫只是與花鈿約好在沙城會面,順路搭上了他的馬車。

青莞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某處塌陷了。

她細長而白皙的脖頸,配着挑着藍色細花的領子,襯得她又如白蓮一般出塵,與這世俗之地格格不入。

引得葉驚闌倒吸一口涼氣。

她走後,滿林翠竹旁的一棵早已根深葉茂的大樹上留下了新鮮的傷痕,等待着結痂,像那個看着她離去的人的心一般,在短時間內都在等待碎裂之後的合攏,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留着一個抹不去的痕跡。

她拿了錢後,匆匆離去。沒走出多遠,便聽聞有人在身後一喚,虞青莞估約着又是哪位不識趣的客人。可剛一回頭便生生怔住了。

十日後,他故技重施,雲岫只冷眼旁觀。

“與垂暮之年的瘦馬無異,慢,且不平穩。”

沙城多貧苦人,日子過得緊巴巴,就愛發一些橫財。

於是揚城城主揮淚作別葉驚闌,連放了三天煙火,美名其曰:消弭罪孽,與民同樂。

今日,青莞唱了一支老曲,像金銀江邊上的女子一樣心如碎瓷,而臺下衆人,也不過是聽得佳人唱曲罷了,曲中的悲涼,又有何人明白。還未唱罷,卻已淚先兩行,看得惹人生憐。

她抖了抖身上的素衣,除了乾淨之外,她別無所求。

“不是,”青莞淡淡答了一句,語氣中夾雜着些許疏離,“我本風塵女子而已。”

婉姨今兒個心情大好,給她結了月錢。

仿若一瞬,剛纔在臺上的出塵光芒被掩了去,她以指腹輕撫着廣袖裙,這是當年生辰時父親爲她量身做的,如今只能做那戲子登臺時的盛裝,真是諷刺。

青莞,你爲何,不肯認我?那人如是想。

車輿中,一人伏在桌上小憩,一人就着小窗透進的光讀雜書。

臺下衆人紛紛叫好,這美人帶淚真真是,美極。

誰能想到這人故意收束了拉車的馬,從揚城到沙城,走了近十日,每日只路過一個村莊,晚間便尋一處人家歇上一夜。

“葉大人這馬,恐怕有毛病了。”

“讓你跑,讓你跑。”不知她究竟踩的是核桃還是踩車輿中的人。

“這些個民間話本子,倒是做得精巧,使人分不清虛虛實實。”葉驚闌翻了一頁,感慨道。

按這腳程,她還有好幾日才能到沙城。

雲岫睨他一眼,“你已騙了我整整十日。”

旦日,她到街上添置家用。

然而,梨花帶雨並不是她的作秀,而是由心而發。都說時間是這世上最好的良藥,可以撫平這世間一切的滄桑,但是她心中的苦楚似乎未曾減弱過分毫,反倒是因爲這時間的靜靜流淌而倍加真切,明瞭。

像伏櫪的老驥溫吞地拉車。

本該在凌城城郊的樹洞裡的扇骨,如今繃了扇面,重獲新生。

她撫上扇柄上的古文字,感受那刻刀的痕跡。扇墜兒上的金流蘇微微動了動。

當日,她想要及時抽身,適時止損,只可惜越陷越深……

“話說回來,雲平郡主如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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