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剖白心跡
在別人喚你名字時,該如何?
按多數人的習慣來說,應是立馬應聲。
但在這種情況下,有人喚她名字……
雲岫僵着脖頸子回頭。
那人一笑,喚醒了滿園春。
“我就知是你。”他手心裡蒸出了汗,快要握不住那一管通體墨色的笛子。
公子俊逸,珠玉生輝。
雲岫咬脣不言。
她揹着手摺斷了安神香燃盡後剩下的竹籤子。
他緩緩走近,每一步都像赤腳走在刀尖上,鑽心的疼。
有一人提着長劍,劍尖在地面劃過帶起一串兒小火花。
沒人知道是哪一方的人先動了手。
他曾以爲,犯下的錯是關乎兩個人的事,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往心裡去了。
於是對峙的兩方人馬僵持到了現在,沒人先行拉開戰鬥的帷幕。
櫻之一笑,便露出兩顆小虎牙,“你沒告訴她我在這裡嗎?她爲何不來接我?”
“在我看來,二姐姐與驚闌哥哥是世間至美,你這般誇我,我是不信的。而且……紅顏本薄命,阿姊曾說,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安穩過一生。”
穆虛的手指壓到她的脣上,“莫要跟着他們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語。”
這是一種打心底驟然騰起的疼痛之感,比“近鄉情更怯”更爲心酸難受。
葉驚闌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低聲說:“這是我的劍。從前,劍是我的全部,我只屬於它。現在,你是我的全部,它也屬於你。”
衆人齊齊給雲岫讓了一條道。
“格老子的!”穆虛手一指,一根木棒擊中了小王八的臉。
“南笙姑娘,你可要在我身後躲好了。”吳問如是說道。
唯有潮澈的周身是完好無損的。
小王八擡腿踢飛了一個家丁,大笑出聲,“老穆,紅姐兒哪是和我們學的,明明就是她把我們帶壞了。”
潮澈吃一塹長一智,上回和雲岫一戰用武力,這回她單純用異術,在擅長的領域以絕對優勢碾壓敵人,定不會出大差錯。
他的眼中乍然有了光。
“贖罪?”
如一支穿雲箭“嗖”的一下躥上天,千軍萬馬來相見。
析墨笑了笑,小孩子的心性最好拿捏,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要是他遇到的所有事都像這樣簡單就好了。
他們真正要防備着的,只有潮澈。
當然,因了他們之前的安排,沒人馳援,也沒有提前埋伏的官兵,只有府兵和家丁,實際上不堪一擊。
櫻之眨巴眨巴眼,歪着頭說道:“如果她來雲殊城接我,我就把之前的事兒一筆勾銷。”
紅樓在穆虛的掩護下向着雲岫而來。
她攥住匕首,躡手躡腳地靠近西平王府大門。
“軟軟……你連一個讓我贖罪的機會都不肯給嗎?”那是一種憂傷的笑容,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析墨哥哥,你快瞧。”
後又想了想,繼續補充道:“還有當時你的心願,若是我小命就此交待了,記得另尋他人。若是我還活着,自然是成全的。”
“奇了怪了。”櫻之的手指不自覺地掐着下巴,她想不明白,怎麼會在這麼小一片天地出現截然不同的景象。
從手腕上褪下一串珠子,毫不憐惜地斷掉了串珠子的線。
“北疆,雲岫。”潮澈的臉上有了鬆動,她在見着雲岫邁過門檻的那一瞬,嘴角不自覺往上揚了不易被人察覺的一點點。
析墨垂眸,他怎能告訴櫻之,他壓根沒說。
只聽得“啊”的一聲。像是給了衆人一個行動的信號。
魂幡點在符紙上,立馬顯現了敕令。
“本王有幸得見葉大人使劍,死而無憾矣。”西平王啓口說道。
他站在那人身後眉眼彎彎,好不容易等到她鬆了口。有時候,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而有的人,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呲拉。”伴隨着一道明亮的閃電,暴雷驚起了在樹上小憩的鳥兒。
“那我豈不是成了妖孽?”櫻之瞪大雙眼,想要摘了花環。
她往西平王府正門而去。
葉驚闌的手握上劍柄,拔劍,刺鳥,收劍,任由鳥羽散落一地。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還未待旁人看清就收了勢。
長街仍然熱鬧,酒肆茶店賭坊處處人聲鼎沸。
魂幡上的金字一閃。
便有了風,狂風大作,吹得人衣袍鼓鼓的。
潮澈的手指在魂幡上輕敲,纏在她手臂上的小黑蛇攀上了魂幡,鑽進了金字裡,暗紅色的幡子上乍起星星點點的黑點,“雨來。”
“當然,只是她有要事在身,走得太匆忙。”
劍出鞘,刃上隱隱有紅光。
狗爺在想辦法讓西平王脫困,父子沒有隔夜仇,況且這並不算是仇怨,只不過立場不同罷了,而因了明如月的摻和,讓他不得不出手,先救下西平王后再從長計議。他轉手便將晉南笙交給了吳問。
他眼底是歡喜的,這種歡喜不是故人重逢時自然而然表露出的喜悅,而是自己終於得到救贖的放鬆。
王府大門關閉了,城裡的熱鬧喧囂與府中的人沒有任何關係了。
雲岫察覺到天色越來越暗,明明才過了正午不久,怎麼一下子就要入夜了?
她擡頭望向天空。
雲岫拂開被雨淋溼的額前碎髮,勾起脣角,她想,她見識到了扶桑族引以爲傲的術法。
雲岫探了個頭。
帶敕令的符紙接二連三的飛來,雲岫摸不準她的意圖。
“軟軟。”
“析墨哥哥,快來啊。”
吳問含笑應承了下來。
“析墨哥哥,你剛纔說你見着了我二姐姐?”
比雲輕劍稍重。
“你阿姊也是個通透的人。”
雲岫倒是鎮定極了。
膽怯、落寞、哀傷,原本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在雲岫看來,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以廣闊胸襟容萬千浮華之人。
雲岫還在感慨着問世間情爲何物,一隻暗鴉朝着她的臉俯衝而來。
前邊大院裡發生什麼事,與他析墨何干?他不過是一個到王府作客的閒雜人罷了。
潮澈一躍而起,魂幡掃過樹冠,霎時被引燃了。
“你剖白心跡的時候,真醜。”
她從懷中摸出一張符紙,拋向空中。
葉驚闌手中的劍交到了雲岫手中,囑咐道:“小心。”
葉驚闌笑了笑,“若是有生之年能見王爺使刀,葉某死而無憾。”
西平王府的府兵一擁而上。
“風來。”
西平王府上空的天,很奇怪。
黑壓壓的一片。
暗鴉籠罩下的西平王府像被隔絕出的一塊世外之地。
她一直在等雲岫出現,耐住性子不肯發起進攻,害怕雲岫偷襲。
析墨是聽不見的。因爲他在後院陪櫻之編花環。
這堵牆前面,好似被人畫出了一個妖魔不能擾的圈,他們兩人站在圈裡,對視。
牆裂了。如同印了一張蜘蛛網在上面。
訕訕地收回了手,他的白衣依舊是一塵不染,微笑的弧度恰好是他平日裡慣用的那一種。
風雨交加的六月。
葉驚闌皺了皺眉,拉着雲岫避到角落。
手指拈了一朵花,放在藤草編成的環上,順手扯了一條短線繫好。
他已經立到了她的跟前。
“就在那裡。”析墨往某處一指。
雲岫蹙了蹙眉。
雲岫朱脣輕啓,接上了剛纔的話,“可是,你予我此生全部,我只好勉爲其難地接下了。”
析墨小心翼翼的模樣映入她的眼底。
“葉驚闌。”她第一次煞有介事地喚了他全名。
雲岫只覺奇怪,俗話說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這人爲何要對她說“你終於來了”?
回憶卡殼的雲姑娘完全記不得有這麼一號睚眥必報的人。
潮澈一怔,才過了一月有餘,這人竟忘得一乾二淨。不知是真是假,更不清楚雲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當是小心行事爲妙。
雷劈中了院中高樹,茂密的枝葉被火吞噬。
她頓了頓,接着說:“爲了不坐大牢。”
他一如往常般喚着她的小字。
她的目光看進雲岫的眼裡。
“你輸了。”他面對虛空,說着給另一個人的話,“她的心上人,真的是我。”
葉驚闌的手指背在身後掐算着陣眼在何處,聽到雲岫回頭叫他,他收了神思,擡眼看着她。
“嘿,我老實點。”
“……”潮澈覺得自己就像使大力出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他挑了一顆最獨特的晶石,點綴在花環上。
他們頭頂上仍舊是烈日,前院那一方竟是電閃雷鳴。
櫻之戴着花環四處張望。
“成了。”析墨示意櫻之低頭,他將花環穩穩地戴在了她的頭上,“比你二姐姐還美。”
她還沒露面就被人逮了個正着,那人真是恐怖如斯。
他俯身,在雲岫剛纔站立的地方拾起了一塊小碎片。
“去。”潮澈說罷,符紙飛向了雲岫。她的目的比明如月更爲簡單——只需扳回一城,殺殺雲岫的銳氣,順手殺了她更好。
想要往上勾勾脣角,費盡力氣也無法做到。
傳聞中葉驚闌是個劍術高手,然而從來沒人見過他使劍,但凡見過的,大概都入了土。
“你終於來了。”從院子裡傳出不辨喜憂的一句話,雲岫駭然。
“雷電招來。”
狗爺護住晉南笙,慢慢地往邊上走。他手下的一干人,擊潰迎戰的府兵與碾壓螻蟻無異。但螞蟻多了總能咬死象,他們還是以十分的小心來應對。
七張符紙在她身後散發微弱的光,整堵牆看起來隨時有可能碎裂,倒塌。
“析墨哥哥,你這話不對,我的阿姊纔不通透呢,她向來是喜歡鑽牛角尖的,譬如這次,她便不願隨二哥哥到雲殊城。”
她不給他留一丁點解釋的機會,析墨終是明白,萬事萬物都有個定數,賊老天不可能任由任何一種事物無節制的生長,它以中庸者的身份給予肆意妄爲之事物當頭棒喝。譬如他的過錯,本是以滾雪球的方式堆疊成了一團,積壓在某處,不肯消散。他以爲再見即是新的開始,名叫錯誤的雪球會就此消融,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雲岫對他視若無睹。她寧願相信一個半途認識的官也不願再聽他多言半句。
一名女子能同她結什麼怨?
無非就是情情愛愛之事……
她的遲疑盡數砸中了他。
豆大的雨點子砸到他們臉上,模糊了視線。
“不夷潮澈。雲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她譏諷道。
符紙繞過她的天靈,貼到了她身後的牆上。
“怎麼比她美就成了妖孽?”析墨爲她扶正了花環,“別摘。”
潮澈的面具落下,是一張年輕的臉,甚至可以稱得上姣好的面容,可惜配上了一雙如無波古井的眼。讓人錯覺這是一個借年輕女子身軀安放自己靈魂的老人家。
“扶疏公子,我有事在身,恕不奉陪。”雲岫一抱拳,翻過了高牆。
靜,一片死寂。
“論使刀之事,本王年歲已高,不宜逞能,舞刀弄棒還是留給你們年輕一輩吧。”西平王搖搖頭,想趁着大家夥兒分心,脫離明如月的控制。
雲岫接過,點點頭,握到劍柄的那一瞬,她便知,這不是刻了“雲輕”二字的劍,是另一把寶劍。
紅樓頂着大風大雨,手一抹臉,符紙擦過了她的手背,劃出一條血痕,“奶奶的腿。”
第二張符紙飛來,繞過她的脖頸子,貼到了第一張符紙的下方。
手揚起,卻在半空中滯住,如時間靜止。
雲岫走上前來,恭敬行禮,“敢問姑娘芳名?你我之間可是有結什麼仇怨?”
“說不定她已經到了。”
又起了雷電。
越過高牆的雲岫揣着滿肚子的疑惑,析墨爲何要說贖罪……
心中凜然,施術者的功力已達巔峰,想破了這個陣法,不易。
傾盆大雨。
明如月的手死死地箍住了西平王的腕脈,她面有得色地看着院中衆人,她如同立在雲端的神,俯瞰衆生。
析墨眸子一黯,那人還是動手了。
她緊緊握住劍柄,等待一個時機。
至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機,沒有明確的答案。
“好名字。”雲岫讚道。
雲岫顯然也看見了她,心快要提到嗓子眼了,難道紅樓想在這裡給她交代一些事?
雨越來越大。
在析墨愣神之際,櫻之奔出了後院小門,順道問候了韓叔。
他起身,整整衣袍。
將桌上留下的散珠子收到袖袋中。
不論結果好與壞,他都該去見見故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