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相由心生
沒人有異議。
或者說沒人敢提出異議。
元清澗睨着在場的幾人，他很滿意這種噤若寒蟬的局面。
他哂笑道：“看來諸位滿意得緊呢，那麼，暮公子可以起手了。”
風離不動聲色地壓下了孔宿微微上擡的手，使了個眼色。
今日恥辱，來日必當百倍奉還。
“私以爲不妥。”析墨拱手說道。
暮朗的脣抿成一線，沒有任何言語。
“扶疏，你有何見解？”元清澗將眼睛眯成一道縫，從縫裡透出精光，有着虎狼的兇狠。
“公子請看，這名侍兒的手指未點蔻丹。”析墨隔着一張錦帕捏住雲岫的指甲，“指甲縫裡還有少許泥垢。”
“葉大人，你和夢蓮是什麼關係？”司晨率先發問。
她晃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當他跪坐在牀榻邊上，脫下她的鞋，猶豫再三還是沒幫她褪去羅襪。
雲岫手扶牆，雙眼凝視前方的地面，一步一步地踏穩了。她的思緒亂如麻，剛剪斷了一條，又接上了另一條糟心的線索。
葉驚闌將圓凳放回鏡臺前。
“友人止於禮，還望葉大人注意男女之別。夢蓮是未嫁的閨閣女子，就算是他人婦，見外男也得經丈夫同意。”司晨頭一遭這麼嚴肅。
“那又如何？”一身正氣的雲岫梗着脖子衝他問道。
當真是對他放心極了。
他四處尋找地縫，妄圖鑽入地底掩蓋尷尬。
“甭提了。”雲岫推搡着葉驚闌，她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分一秒，“離開這裡再與你細細道來。”
在她看來，析墨理應是一個好人。
雲岫暗喜。這應該是在葉驚闌做飯時，她覺着無趣，使勁兒掐一塊老菜梆子給弄上的。想不到這還成了一個“呈堂證供”。
他爲何突然犯了糊塗給自己夾了一筷子綠油油的菜葉子，明明是一見就噁心，一聞就反胃，吃？哪怕他餓死，從這裡跳下去，也不會吃一口青菜的！
“你的妹妹明明在世子爺的院子裡養病。”葉驚闌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見一人即喚妹妹，閣下真是好妹妹遍天下。”
“腳下當心些。”析墨囑咐道。
他隔着衣袖借了臂膀給雲岫，“我帶你出去。”
司晨探了個頭進來。
“別人就倒黴。”葉驚闌無奈地笑笑，此言不虛，雲岫撞了人，八成是被撞的那人受不住她一拳，“雲爺收穫如何？”
析墨的餘光瞟過，發現了她的異樣。
析墨不慍不怒，坐到桌邊。
他往回走。
司晨倏而清醒，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搬來鏡臺前的圓凳，就那麼靜靜地坐着，雙手撐頭。
司家院子外。
席間，這些人沒有談論什麼有價值的事兒。他們之間不過是久別重逢後的寒暄，你問問我近日如何，我問問你家中老母可安好。
元清澗一聲嘆息：“扶疏還是這麼愛管閒事。”
暮朗一邊搖頭一邊淺笑。
她暗暗舒了一口氣，只希望元清澗就此放過她。
葉驚闌駐足，愣是沒再被她推動半分，“往那邊走纔是出路。”
外邊有人輕敲牆壁。
“可我見你就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元清澗咆哮道，他的滿腔怒火恨不得一股腦兒給析墨當頭罩下。
她弓身，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抱緊了薄被。
“……”司晨長嘆，“哪有姑娘家這般貪戀杯中之物。”
他轉身進房，關上房門的那一霎，葉驚闌揹着雲岫路過。
“頭頂上沒長眼睛，跟螃蟹似的橫過來，幸虧是撞了我，要是撞了別人……”
“我想，你無法得知結果了。”
佛語有云：相由心生。心中的相是什麼樣的，見萬物皆是此相。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暮朗舉起杯，“敬六公子。”
“……”
一個男人主動提出摸另一個男人的臉，儘管他沒有任何綺念，但往哪一個方向想去，都很奇怪。
孔宿黑着臉用筷子尖戳碗裡的青菜。
他蹲下身子，“我揹你回家。”
“何故執念於此？”司夢蓮這三字就是禁錮在司晨頭上的魔箍。葉驚闌會意卻不想理解，“躺在屋裡的那人，名叫雲岫，並非你的妹妹司夢蓮。莫要入戲太深！”
“酒沒了。”
在她想得正出神時，她的腦袋撞到了一個人，鞋尖也踏上了那人的靴子。
“我想，家是這世間每一人最忠誠的依歸。忘記喜怒哀樂的桎梏，忘記以愛恨爲唯一定論的俗事。”
“扶疏，你未沾半滴酒水，在屋外吹什麼風？”元清澗喚道。
熟睡的人閉塞了聽覺。
雲岫也因此躲過一劫。
“聖人。”析墨將那一方錦帕燒成灰燼。
葉驚闌的嘴角上揚，“似我。”
她從未想過會有那麼一個人自然而然地對她說出“回家”這個詞。這是短短的一生裡最爲忠誠的依歸。
“扶疏，你是鐵了心同我作對？”元清澗正竭力遏制快要噴薄出的怒氣，“在你眼裡，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先謝過公子了，奴家識得回屋的路。”雲岫想要把自稱“奴家”的舌頭給咬掉。
司晨揉着惺忪睡眼，呵欠連天，“你是……狗爺那裡的……”
暮朗關切的目光投來，析墨的手指微動，示意不打緊。
“是。”葉驚闌一口應下來。
司晨低頭看向腳尖，“不管誰安上司夢蓮這名，我都得對她負起兄長之責。至於大人所說的好妹妹遍天下，我是斷不敢苟同。”
“豬蹄。”雲岫長臂一橫，往外拂。
清醒的人迷濛了雙眼。
“朋友。”
“扶疏公子明察秋毫，由小及大，在下佩服。”風離站起身讚道，誰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
拉過薄被，蓋於她心口處。他忘了是誰不知疲倦地教導他，合上雙眼之前千萬別忘記覆住心口，以免渡了夜風帶來的寒氣。
“對了！”他撓撓頭，“我說這張爛臉怎麼這麼逼真，哎，還真是本尊。”
“是。”
“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我惟願你在這世道上安好，或平靜或熱烈，都以你自己的方式真實的存在。”
元清澗不解。
到頭來是否認爲青菜真香，無從知曉。
“他除了找乘涼大樹的眼神不好，其他時候都精着呢。”
沒了藥耗子的酒，兩人站在院子裡，合歡樹下，也能交談甚“歡”。
“析墨？”他只覺好笑，她把曾經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分隔開了。
雲岫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在她偷喝葉驚闌的壺中酒之前沒想過他藏着掖着不給她的酒後勁會這般大，一浪接一浪地衝擊着她的理智。
“嗯……”她懶洋洋地用鼻音代替回答。
雲岫稍稍偏頭，對着那扇關得緊緊的房門喃喃道：“他見到我總是能想到他的故人。”
“……”
因故析墨瞧着元清澗笑吟吟地說“聖人”，而元清澗卻把析墨比作“爛泥”。誰輸誰贏？一聽便知。
雲岫往前走了兩步，回頭，“公子對每個人都這麼上心嗎？聖人何其難……”
但她的目的沒能達成。
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要考慮到周全，做一個普度衆生的聖人真是難於登天。她忽而想到，若是當初上島同她共進退的人是析墨，會否她如今就仇視葉驚闌？立場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而析墨將雲岫拎出了門，眉眼一彎，說道：“姑娘是住在後院嗎？我送你回房吧。”
“逼真？”葉驚闌的臉上就寫着兩個大字——嫌棄。
析墨將錦帕交疊，輕輕地擦拭掉雲岫指甲縫裡的污泥，眼底是稍縱即逝的溫柔，“不管承情與否，記得與否，我只做我應該做的事。”
析墨一反常態地打斷了他人的話，他搖頭道：“無須惦記，就當從未發生過。”
“再看她不通脂粉之道，臉蛋上青白粉紫各色匯雜，衣物更不是成套的，這侍兒定是從各房的鶯鶯燕燕丟棄的衣裳裡隨意揀了幾件搭上的。身份至多即是樓裡打雜的丫鬟，不會是紅窗裡共剪燭火的美嬌娘。六公子要她隨琴音起舞，無異於是讓天上飛的去水裡遊。”析墨由她的手、臉、衣衫入手，找到突破口證實她根本不會跳舞，暗示元清澗莫要掃衆人的興。
“兄妹。”
牀榻上的女子嚶嚀一聲，咂咂嘴，似在回味藥耗子的酒水之味。
“剛巧瞧見了你的雙眸，使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鬼使神差地想要替你解圍。”析墨坦誠地回答，他是不會每個人都掛念到的，心只一拳大，何須填塞許多無關緊要的物事？
而暮朗因析墨一番攪和避過了“花朝城暮公子爲霽王彈琴助興”這一天大的談資。
事實上，雲岫並沒醒轉過來，只是恰好夢囈，手揮動。
“救下了誰？”元清澗眉頭緊蹙，他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這人的爛好心就沒有用盡之時。雲岫冷哼一聲。
這個噩夢還沒結束，元清澗悠悠啓口，“扶疏公子名不虛傳，見一普通侍兒都會心生憐憫，體貼入微。可惜你怎知天上飛的就一定不能在水裡遊？艄公養的鸕鶿可是天生的捉魚好手。我想，你有時候就是想的太多，別人未必承了你的情。”
倚在門上的析墨遠遠地望見這兩人，只笑笑，怎麼見誰都以爲是她，真是魔怔了。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而他恰好愛着這一朵花，萬水千山走遍，尋到的，要麼是那朵花相仿的樣子，要麼是那朵花的影子。
她怏怏不樂地立在角落。
他離開座椅，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詢問道：“姑娘，可還撐得住？”
雲岫拂開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向房門。
葉驚闌見她愣神，直接摟起她的腿彎，雲岫在身子後仰時如同尋求救命稻草一般圈住了他的脖子。
葉驚闌笑着說：“前幾日世子爺與我說小院裡山耗子多，總愛偷吃他的糕餅，特地吩咐我到城中爲他捎一些砒霜回去藥耗子。我想着那藥太過歹毒，不如給它們些酒，醉着醉着就沒了……”
“不對，你是……你是……”司晨猛敲腦袋，今晚這腦子完全跟不上他思考的節奏。
“葉大人的想法太過奇妙，司某很想知道過幾日世子爺的院子裡還有沒有耗子流竄。”司晨欲以白眼伺候之，奈何不敢得罪了這個主子以周全禮數相待的欽差大人。
析墨捉住了她的後衣襟。
伏在他背上的人兒已然睡着。
她翻了個身，背對葉驚闌。
“哎！我不是這意思。”司晨連連擺手，他想了一肚子辯解的話，自證清白之言涌到喉嚨，又變成了另一個說法，“要不，葉大人給我摸摸，讓我驗證一下是真是假？”
“葉驚闌。”
“也對。”析墨精準無誤的直覺讓她感到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不安。
“那你呢？你與她是什麼關係？”
“公子的恩情，我定當銘記於心，來日……”
雲岫在心頭叫了一聲好。
暮朗夾起一顆油酥花生，手一顫，花生米落進了酒杯裡，少量油星子在面上盪開，他訕訕地笑笑，“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在救下那人之時就註定了再也不能安生。”
他試探着問道：“難道在小哥看來，我這張臉是假的？”
“夢蓮喝了你準備藥耗子的酒？”清醒過來的司晨反應並不慢。
司晨顫顫地探出手。難以形容的興奮，觸手可及的真相，一切的一切都進展的如此順利。
當她推開門，擡腿想要跨過門檻時，腳尖勾到了門檻上，身子猛地往前傾，眼看就要和被無數雙腳丫子踩過的地板親密接觸了。
葉驚闌準備推門而進，裡邊的人拉開了大門。
他蹙眉，凝望她承負無數的窄肩。他當時脫口而出“我揹你回家”，話音落了，他又開始怨怪自己的莽撞，萬幸她沒有計較。
“爲何？”
“雲岫嗎？好名字……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睏乏便歸家，挺好。”也許是根植於心的念想被對面這人打碎了，司晨始終提不起精神，“但她現在是司夢蓮。”
“小哥，何苦。”
“生而爲人，乃至苦。”司晨朝着水井邁開步子，“那你呢？何苦。”
葉驚闌撫上樹幹的紋路，直到司晨洗淨所有的木桶，他還沒給出他的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