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那睡久的雙眸便睜開了,眸若星辰,漂亮得讓人不忍直視。他換了長衫,推開木門,夏末窗外仍舊綠意叢叢,清晨露水格外濃重,消瘦的手指撫着昨夜落雨纔開在牆角的花,一派溫柔似錦的模樣。
清淨的晨曦,他看着那花,笑得雅緻。看着南澤的笑,隱蔽在雨中的雪珂,眸子也像是化了,他極少這麼笑的。
“四殿下,您病纔好,怎麼就下牀了?太醫不是說要躺幾日才行嗎?”見那月色長衫的男子蹲在地上,老奴不覺有些怒氣。而雪珂也因那聲音退回了才邁出的腳步。
聽那責備,月色長衫的南澤望着那花笑道:“在屋子裡呆了幾日,如何都是悶了。這花開的真是淡。”
老奴道:“不過是一朵野花。殿下還是去休息吧,這樣勞累身子,疼的總不會是我們這些奴才。”說着一手端着藥,一手便要去拉扯南澤。
南澤一笑:“這麼一會兒,不礙的。昨夜這一場雨,下的零零落落,本是聽着心煩,如今看來清爽得很。”說着,看着遠處的南澤又道,“若整日醒來都是這麼清清爽爽的倒也乾淨。”
放下手裡的藥,老奴道:“昨夜,五殿下來送了別貼來,奴才見殿下已經歇息便未通傳。”說着那暗紅的帖子被遞到南澤手中。
翻開那帖子,總是冠冕堂皇的一套,南澤卻看得認真。
老奴又道:“五殿下是昨夜離開,柳大人未同行。今兒三更時候,柳大人帶了一位隨從快馬離了京都,應是去趕馬隊了。”
合上別帖,那眸中依然是淡雅,冷勳遠走自家宴受封便已開始籌備,受封之事父皇從朝堂搬到家宴就早已明瞭,若放在朝堂,四方意見不均,事情定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延後。而放在家宴上,就變成父親對兒子的恩賜,自無人敢說什麼,而他身爲冷勳的兄長,更不會有異議。這便是父皇的心思。
一抹冷風吹來,不覺那臉又有些微微的漲紅。
年少的時候雲崢是他們之中命運最好的,生來便是太子,而熾焰的母妃是父皇最寵愛的貴妃,安靖是雲崢的胞弟,而他的母妃家世平庸,亦不十分受寵。儘管他天資在衆位皇子之首,但帝王之位卻是命中註定的,從小他便自卑地活在衆位皇兄之中,直到冷勳的降生,他纔有了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是那種想要穩定江山改變命運的想法,他卻一直都沒有變過,如今熾焰遠在邊關,冷勳也已離開京都,而京都只剩下他與安靖,若冷勳與熾焰只能回來一個,他與安靖之間在冷勳或熾焰歸來之前必然要分出勝負。現在的冷勳到了哪?按如今朝中的勢力走向,或許他連活着見到熾焰都辦不到。
飲了藥,老奴方纔退下,而南澤也像是往日婢女們看到的那般又自言自語起來:“若我要你去北擄,你可願意?”
寂靜的荷花塘,風吹着淡淡的荷香,那聲音卻像是冰霜一樣:“雪珂恕難從命。”
“爲何……”那音調極淡,像是這回答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影衛的主上是殿下,殿下在哪兒,影衛便在哪兒。”清冷的眸子遙望着不遠處亭亭荷花上滴着的水珠,眸子帶着些往日沒有的淡然,只是音調卻依舊如往日。那時雪珂醒過來的時候,因連日的奔波大病了一場,太醫都說,若能活是造化,若活不了也是福氣。那時他也未曾太過掛心,只是不知有種什麼感覺,竟然拖着病着的身子看顧了她整整七日,那之後她真的好了,而且睜開眼睛那一霎什麼都不記得,而這對他來說更好,他不想要一個有着曾經與過去的人跟隨他,他想要的只是一個真真正正屬於他南澤的人。
碧綠的荷葉蓋住了那一池春水,轉過頭,四周依舊寂靜,連她的影子他都看不到,望着空中飛過的鳥他道:“若我說,你不去我便會死呢?”
“不會……”
“爲何?”
“因爲,我不會讓你死。”
寂靜的晨曦,許久未動的心漸漸閃了幾絲波瀾,而他卻終究是往日那種笑,讓人看不懂又似乎有種哀愁一樣的東西涌在心裡。
而此時連夜出京的小馬車自北而下已到了開封。天稍亮,開封的清晨泛着一種乾澀的冷意,掀開車簾,一夜未睡的眸子帶着疲倦與陌生,此地並非開封縣城,隨行的侍衛也並非冷勳往日的隨從,所以略顯孤寂。
出了京都,入開封,再從開封北上,不出半月他就能站在熾焰面前吧。
熾焰從小就是皇子裡面最強悍的一個。高超的武藝,內斂的作爲,驕傲得就像一隻孤傲的蒼鷹,翱翔九天,有他鋒利的眸子與天性中嗜血的陰冷。那年,他也不過十幾歲,卻帶着一雙久經風霜的臉離開了皇城。
真不知道再見會是如何,他又是否是還會記得還有他這樣一個弟弟,或許還會記得吧,畢竟他走的時候自己把自小養大的馬送了他,那時候他不過十一歲。風吹散了耳邊的音調,似像是北擄的駝鈴聲,引得人有種已然身在大漠的感覺。
蕭瑟的塞外,冷風揚沙,伴着那風沙而起的是風中的鳴泣,碩大的漠北,一望無際的黃沙,人煙罕至,偶爾走過一兩個馬隊,也是這塞外高原難得的人煙,塞外歷來都是邊疆要塞,朝中大將以鎮守京都,漠北,遼河爲尊,而如今身在這漠北苦寒之地,號令千軍的並非虎將出身的少年,而是當今二皇子熾焰。
太陽自東方而起,天卻還有些昏暗,馬廄的白燈已經點起,他提了一桶水往馬廄走,冰冷的水灑在那健碩的身上,閃着汗光。隨着那汗光而上的是一張兇悍的臉,一道刀疤,從上而下幾乎要劈開腦袋。
這樣一個兇悍的人卻小心地擦着那匹馬,燈光下,那張臉略微蒼白,帶着些淡淡的愁色,若蓋住那傷疤,不難看出這男子也曾是個俊秀的少年,只是今時不同往昔了。
“軍醫說,這馬活不長了。”那聲音帶着輕巧。走來的步伐也如那聲音一般,她剛剛去了將軍大帳,他不在,她便知道他來了這,他來漠北,一切皆視爲糞土,只有這匹馬,他一直當做珍寶。
男人回過頭看到女子的那一刻目中掛上了一抹溫柔:“這是我從中原帶來的第一匹馬,跟了我七年了。”七年,他從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長爲心思縝密、血濺疆場的將領,這條路原本比他想的付出了更多的努力,走到如今,曾經的兄弟,曾經的家國都和他遠了,他只剩下這匹馬,而這馬,也要死了。
女子微微一笑,走到那馬跟前,消瘦的手指撫摸着馬的鬃毛:“有些東西即使再過珍貴也是要失去的,回去吧,天還早。”
“算了……”男人仰望着馬廄上的蒼天,聲音有些略微的落寞:“沒有幾天這樣的安穩的日子了,昨日京都八百里加急冷勳已經往這裡來了。”
聽到冷勳的名字,女子一愣,過了許久她才道:“你要回去?”
“也許吧,七年了,孩子都已經長大,也早已明白他們所要爭奪的是什麼。”
女子沒有再說拿了刷子與他一起刷起了那匹馬,也許這是她和他最後一次一起刷馬了。
入了大漠,在開封便已經跟上他們的景軒的馬一直都在最前面,出了中原那個少年的眼裡便少了頹靡之氣,充斥着塞外的磅礴之氣。柳家蘇家,兩個近乎一體的家族到底是誰成就着誰,就連柳景軒都是這樣傲視天下的梟雄,那真正的蘇童在私下該是個多可怕的人。不覺間一股冷意襲滿全身,也許對蘇家人來說,所謂的千秋盛世,所謂的萬里江山不過一場鬧劇,而這樣鬧劇中的他們自成了掌握江山之人手中的玩物。
黝黑的布簾外,黃沙飛舞,走在最前面的駿馬已然被風沙吹得倒退了幾步,只是那馬上的景軒依舊是那樣一張臉,不喜不怒,不知所想。
昨夜,邊塞的客棧裡,景軒飲着青稞酒望着窗外的夜色說:“聖上已經恩准,五殿下在邊關呆上兩年。”
“兩年?”冷勳震驚地看着景軒,多少個江山可以在這兩年之間易主。而兩年之後他成年,便再也不能回到宮中。他明白離開接近權力頂峰的中心,對他來說並非是好事。
景軒回過頭:“對,兩年,兩年之後,五殿下可以繼續留在這裡,也可以回到京都。”
“柳景軒你知不知道你再說什麼,你要我兩年時間離開京都,那你向我允諾的江山怎麼辦?還是你壓根就不是什麼能左右江山的人,你引我到塞外不過是想要三哥四哥其中一個得到江山,你該死。”冷勳的眼裡帶着火。圖謀造反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而景軒卻告訴他,他要在漠北呆上兩年。
景軒回過頭,那雙眸子不美,卻冷,冷得令人膽寒。看着他,景軒道:“五殿下,沒有這兩年,你用什麼和安靖和南澤鬥。你沒有安靖的人脈,沒有南澤的籌謀,甚至連熾焰的兵權都沒有。”
“可我還有你,我還有蘇家。”
聽冷勳如此說,景軒笑了起來,那笑聲中充滿譏諷:“有我,有蘇家,蘇家策天下之謀向來不按常理出牌,況且我並非蘇家人,自沒必要允你什麼,若我臨時倒戈,殿下你又如何?”
冷勳愣住,如果景軒倒戈他又如何,過了許久冷勳才道:“不會的,不會的。”
金盃中的青稞酒被飲盡,景軒笑道:“怎麼不會,五殿下,蘇家人亦是常人,不是聖人。”
那夜冷勳一夜未睡,心中總是景軒那句話:“若我臨時倒戈,你又會如何。”是呀,如果景軒臨時倒戈,擁立他人,那他唯一的下場就是死。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工具,只是利用他的人當面告訴他這一切的時候他終究還是忍受不了的。
而那一夜景軒看着窗外,他記得年少的時候,那人就常常與他說,若要成爲帝王的人就要有足夠的危機感,人若私,則己必死,人若大,則國必興。
而冷勳這樣的人,便是最爲不齒的自私的人,因怕所以不敢,想要苟且活命,向來胸無大志,無慾無求,只願平安一日,待他日兄弟爲王爲聖之時,老老實實做個親王,這一生便就如此,可是越是這樣的人,若把他逼急,那種隱藏在他心中的危機感比任何東西都可怕。而這也正是他要選擇冷勳的原因,而安靖與南澤他們的目的明確了,這樣的人太狠,對自己對別人都狠。
馬車又行了幾日,沒有客棧的時候一行人就宿在大漠之中,常常夜晚能聽到北方的狼吼,帶着淒厲,圍坐在篝火邊的時候隨行的士兵道:“這狼叫得真是詭異,就像是要把人撕碎吃了。”
坐在角落的景軒道:“若要你在這樣的地方呆上半月,你會比那狼吼得還要犀利。”
就像景軒說的,狼因環境而變,而人呢,二哥在漠北呆了整整七年,七年如今的熾焰會是怎樣的模樣,是否也如那哀嚎的狼,用眸光便能撕裂人。他一直都不明白爲何二哥會離開京都,遠赴漠北,二哥走的時候太子還在,那時他們兄弟之間也並非這樣劃分明確,二哥走的那日太子帶着三哥四哥還有他去送二哥,那時候看着二哥一身金甲策馬而去的背影,他問:“二哥爲何要走?”
那時候三哥和四哥都未說話,許久之後太子才說:“爲了好好地活下去。”
那時尚且年幼的他並不明白,即使到如今他仍不明白,只覺得熾焰遠走,太子謀反,他眼中的京都就已經變了樣子,變得讓人害怕,怕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