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苦。”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臉。”
薄媚聽到這話,心裡一時間飄過無數思緒。他是何時醒的?他是迴光返照還是真醒?他現在是不是在主動拉她手?他……他剛剛說啥?要看臉?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薄媚一邊回身打量他臉色,一邊堅決拒絕,“師父不是說了麼,我們要是私自摘下面具,是要被罰出山門的。”
“那我豈不是已經犯戒?”慕廣韻笑笑,聲音裡有些有氣無力。天色雖然漆黑,但多少有點月光照進來,能看到他的動作。他一邊笑着,一邊已經伸手來奪薄媚臉上的面具。
還好薄媚眼疾手快躲過,死命按住他的手說:“不行不行!說了不行!我從小到大難得能守一項規矩守這麼久,我可不想臨了晚節不保!”
其實……是怕他看到她額頭上的傷吧?她還沒做好準備,一定要有周全的準備,十足的把握他看到不會嫌棄,到那時再給他看臉。嗯,就這樣辦。
這邊正在思緒亂飛,那邊卻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洞裡頓時陷入徹底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兩人各自靜了幾瞬,反應過來是巨石滾落堵住了洞口。薄媚轉身摸索到洞口下方,扯開嗓子大喊:“來人吶——救命吶——”
喊着喊着,卻被人從身後一扯,扯得跌進他懷裡。慕廣韻伸手來摘她面具,一邊在她耳邊吐氣:“這下什麼都看不到了,你總可以摘掉面具了吧?”
“……”薄媚臉色通紅,心中暗歎還好看不見。手腳猶豫着要不要動作,要怎樣動作……渾身不自在。
剛狠下心來掙脫他的手臂,卻又被他扯回去。他說:“我有個提議。”
“……什麼提議?”
“我想,我們是要被困死在這裡了。”
“……不會的,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也許會有,也許不會。”慕廣韻說着,頓了頓,“我神識有些恍惚,怕是熬不到有人來救了。”
“不許胡說,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呵……”慕廣韻笑了笑,不知爲何,聽起來讓人覺得溫暖,“那好,假如,假如我們要困死在這裡了,不知阿苦如何,反正我心中是有許多憾事的。”
“我……多少也有的……”
“江南煙雨、大漠黃沙、功名榮辱、美人天下,我現在都來不及領略了。可有一件事,你若同意,我們還是可以不留遺憾的。”
“什麼?”
“阿苦可有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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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那你我做一日夫妻如何?”
“……”
“我總想,即便要死,也要死得逍遙快活。你覺得呢?”
“好啊。生有人同寢,死有人同眠,我覺得沒什麼不好。”
於是他吻了她,於是一枕良宵。後來他們誰都沒再說話,彷彿說什麼都覺得多餘。尤其不必說海誓山盟,因爲海誓山盟都是假的,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唯刻骨繾綣纔是真真切切的。兩人都心知肚明,今次八成是逃不過這場生死劫了。不用說他二人本就不是虔誠禁慾之人,便是虔誠禁慾之人,到了垂死之時,也多少會放縱性情。
便葬身在這雪海冰洞之中,也了無遺憾。起碼薄媚是這樣覺得的。
入睡時,慕廣韻輕輕從背後擁着薄媚,喚了聲:“夫人……”
“……嗯……”薄媚本想喚他一聲“夫君”,可不知怎的心底倒忸怩起來,嘴巴死活不肯發聲,只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天明時不必喚我了,夫君有些累了,想要睡個懶覺。”
薄媚笑了,說:“好,不喚你,不喚你……我也陪你一起,睡個懶覺。”
慕廣韻沒再說話,彷彿已經睡去。手臂卻本能地緊了緊,將薄媚牢牢鎖在懷裡。
彼時薄媚是沒敢多想的,譬如認真掂量掂量,慕廣韻心底是否真的有她,還是隻是垂死時的肆無忌憚。其實她一直也沒有想過,假如兩人不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共處一室,還會不會有親密的機會。
因爲她覺得,無論如何,事實是,兩人確是做了夫妻。而那一日夫妻,彼此都是真心憐惜,赤誠相待,半分摻假都沒有的。
反正他那時流露出的真心,對她來說,夠用一輩子了。無論一輩子是很長很長,還是短暫到只有一天。
所以後來當她發覺兩人都沒有死時,便理所當然地認爲,他們已經是真正的夫妻。
時間回到那時,他們兩人不知昏睡了幾個日夜,久到自己在夢中都以爲已經死去多時。薄媚突然聽到洞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人的腳步,不知怎的一下子便驚醒了。身後慕廣韻還在昏睡,連氣息都微弱到無法察覺。薄媚一陣心慌,一陣無措。
不可以這樣,要麼同生,要麼共死,不可以活一個死一個,這樣……留下的那個,豈不是要守寡了?於是想要大喊“救命”,卻發覺嗓子因爲多日脫水,已經發不出聲音。只得撐起身子,跳下大石,撿了地上碎石,一枚一枚朝洞口砸去,製造響動吸引外面的行人。
外面聲音起了又落,行人彷彿已經走遠。薄媚急得快要哭出來,再顧不得喉嚨的乾澀疼痛,拼命呼喊起來……
她喊到聲嘶力竭,喊到喉頭翻起腥甜的味道,有滾燙液體一口一口涌出,嘔掉,瘋狂地咳一陣,又繼續喊……
終於,洞口的石塊動了動,縫隙裡透進刺眼的白光,薄媚覺得炫目異常,腦袋發脹快要暈過去似的。晃了晃卻仍是站穩,矇住眼睛,啞聲說:“救救我們……”
“媚媚?”
竟是熟悉的聲音。薄媚愣了一陣,才試探喚了一聲:“阿白?”
原來是夙白,從樂邑來雲和山尋她。夙白是薄媚的表姐,她的母親與薄媚的母親姬夫人是姐妹,聽聞早逝,所以姬夫人將襁褓中的夙白送給了伊侍郎撫養。長大一些後,時常接進宮中小住,可謂是與薄媚兩小無猜一同長大的同伴。
原來薄媚與慕廣韻被困的這個地方,已經是距離雲和山十里開外的一處山谷,地處隱蔽,加之大雪封山,近日鮮有人經過。夙白找來了附近的牧民,搬開石塊,救出兩人。外面日頭高照,原來風雪已經停了。也不知師父跟他舊情人聊得如何。無論如何,談開了就好,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什麼想不開……
想到這裡,薄媚又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處醫館裡。夙白坐在牀邊若有所思。不見慕廣韻。
薄媚幾乎是遲疑了一會兒纔開口問話,問的小心翼翼:“慕廣韻呢?”
“他便是慕廣韻?”夙白卻先反問一句,而後指一指隔壁,“在那邊救治,說是情況不大好,也不知能不能挺過今晚。”
薄媚二話沒說從牀上跳下去,赤腳奔去隔壁。慕廣韻果真奄奄一息,靜靜躺在那裡。他臉色愈是蒼白,輪廓愈是深刻,看得人心驚又心痛。
大夫說已經盡力,能不能熬過去,全看今晚。是夜,屋子裡燈火通明,薄媚虔誠地守在他牀邊,一邊緊緊攥着他的手,一邊止不住地流淚。紅色的眼淚。
因爲從小使用那種名喚“心頭血”的藥物,薄媚的眼淚,從來都是紅色的,好像鮮血一般。給不知情的人看了,是會覺得可怖的。從小到大,她是不常哭的,一是因爲她天生皮實,不像一般繡閣小姐,不愛哭哭啼啼;二是因爲她不想嚇着旁人,更不想被視爲異類。
今夜無人在旁,她可以盡情地哭。
癸時三刻,慕廣韻轉醒過來,眼睛顫巍巍睜開一條縫,眸子卻彷彿有些渾濁。他盯着牀前的女子靜靜地看,看了許久,吃力地擡起手來,像是想要撫她面頰。到此刻薄媚才意識到他醒了,一邊慌張地抹去臉上紅色的淚痕,一邊卻因驚喜激動而更加涕淚橫肆。
然而慕廣韻神識只恢復了一瞬,很快又陷入昏迷。
半夜裡夙白進來送宵夜,薄媚吃不下。卻突然想起問她,千里迢迢來找自己,是爲何事?夙白猶豫了一陣,才說,姬夫人難產了,誕下小皇子後,身體十分不好,想叫女兒快些回京去陪她。
薄媚聽了心臟不由得一陣抓緊。怎麼會這樣,孃親與愛人,竟同時性命攸關。今夜對慕廣韻這樣關鍵,可母親也在千里之外等着她……該如何抉擇……
像是看出她的爲難,夙白寬解道:“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我風雨兼程趕來這裡,也用了半月時間。出發時姬夫人已經度過生死難關,現在也沒聽到什麼不利的傳言流出,想必已經沒有大礙了,正在調理身體罷了。”
薄媚當時十二分感謝夙白這番話,算是堅定了自己的決定,也爲自己的不孝找了個藉口。那天夜裡,她死守着慕廣韻,直到天明。
好在天明時分,慕廣韻恢復了神智。大夫來看過,說燒也退了,傷口也有癒合之勢,體內寒氣也盡數散去了,一切體徵都在慢慢恢復中,沒有危險了。活蹦亂跳完好如初,只是時間問題。
如此便好。他無礙了,薄媚就要趕回樂邑去了。
當下卻不肯掉頭就走。她於是將自己從小帶在身上的古物玉璧擲向桌角,待它斷成兩半,一半放回身上,一半塞進慕廣韻手裡。她緊緊攥着他的手,問說:“慕廣韻,你聽得到嗎?我是阿苦。”
慕廣韻眼睫顫了顫,艱難地點點頭。
“我是阿苦,也是薄媚。記住,我叫薄媚,是薄家的公主。我如今必須要回去了,但絕不會忘卻你我之間的夫妻恩情。你等我,我去求父皇賜婚,很快的,很快,我就來與你成親。你說,好不好?”
慕廣韻睫毛拼命抖動,像是想要睜開,卻無能爲力。他又嚅動嘴脣,卻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點點頭,卻連自己也嫌幅度太小,像是怕別人看不見,只好又把全部力氣放在手上。他緊緊握着薄媚的手,直到她起身離開,也留戀地緊握着,不肯鬆開。
薄媚想,他一定是聽到了,纔會這樣。所以她放心地走了。
走之前託付夙白待慕廣韻傷勢好一點,將他送回雲和山去。那裡想必還有一攤子事情。她還把自己的衣物和麪具留給了夙白,提醒說,山上弟子不得將真面孔示人,並且還要化名。想了想又說,我叫“阿苦”,我們是姐妹,不如你就叫“阿甜”吧,一定要叫“阿甜”啊。
還託她知會雲和仙君一聲,就說自己有急事先回家去了。
夙白與她是姐妹,小時候還不覺得,越長大,兩人身形相貌越是相像。自己的衣物,想必她穿起來也合身。
馬不停蹄趕回京中,見孃親身體已恢復得差不多,也不用日日臥榻了,剛出世的小弟弟粉嘟嘟的像個小肉球,簡直可愛得不得了。一時間放下心來,心情也由近來的惆悵變得輕鬆起來。消停了幾日,便忍不住向父母親提起她與慕廣韻的婚事。
天子笑她怎麼前腳拒絕後腳又反悔,言下之意全都由她。母親卻有些遲疑,問她當真要嫁?她說三年前這樁婚事她本來就不大同意的,因爲聽說慕廣韻那小子放浪無度,不是佳婿人選,如今既然退了,何不仔細掂量掂量。
薄媚卻咬定了要嫁他,只說自己喜歡他,這輩子最最喜歡他,就喜歡他一個。不管怎樣,一定是要嫁她的。
姬夫人能拿她怎樣呢?只得同意。心想,罷了,蒼慕國那對父子,一個無爲一個不羈,不成氣候歸不成氣候,但這風雲亂世之中,不成氣候之人,想必也不會招致太大的禍端。若真是兩情相悅,便是把女兒嫁過去圖個心安,也好。反正女兒大了,遲早要嫁人。
於是有了那場三月佳期。
那次風雪之劫,予薄媚無數意料之外的驚喜。卻也給她留了一些無形的傷,譬如她的嗓子,在洞底時徹底喊壞了。再不是從前的清泠悅耳仿若秋籟,而變成了一副再普痛不過甚至略帶沙啞的嗓音。
不過她並不在意。因爲慕廣韻並沒有說過,他不喜歡嗓音難聽的女人。何況她的嗓音也算不上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