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回望岸邊,有寒光凜凜。薄媚眼神不好,目望見又殘損一半,看了半天看不清楚,問隨行婢女岸上的是什麼。婢女說,好像有將軍騎馬經過。
將軍?何事?起動亂了麼?
正想着,腳下船板卻劇烈動盪起來,險些把她甩下水。扶着船桅站定了,又覺得大風呼嘯,船篷都要被整個掀翻了。問船伕發生何事,船伕答說,砌水流向由南向北,每年二月上游解凍早於下游,難免發生凌汛。眼下河水上漲,又來了陣詭異的南風,船身撞上了北上的冰凌,十分危險。
薄媚問,那麼如何是好?
船伕說,如何也不好,船帆斷了,漿也斷了,船走不了了。
薄媚:……難道是要陰溝裡翻船?堂堂歲黓公主,死得未免有點太不光彩。
船伕又安慰說,沒事沒事,公主您看,廣韻公子在岸上等着呢,咱們要是落了水,很快就會被救起的,所以說,淹是肯定淹不死的,就怕水太涼凍死。
“……”薄媚又看了看岸上,“那是慕廣韻?”
“是啊,想必是推算出砌水汛期將至,擔心公主安危吧,才連夜趕來……”
那不可能,薄媚心想。絕對不可能,一定是偶然。
船又搖盪了一會兒,好歹大家各自抱緊柱子都沒落水。少頃,風向穩定下來,船便晃晃悠悠向河岸蕩回去。不出半刻就靠了岸,岸上高頭大馬,赤足白鬃,馬上月白鎧甲,巾幘束髮,髮帶飄飛,鮮紅的顏色。眉宇明朗,眼眸低垂,波瀾不興,果然是慕廣韻。
薄媚強忍着胸口翻涌的嘔意,站直身子,若無其事:“那什麼,是河心颳起一陣迴旋妖風,船就回來了。”
慕廣韻看着她不說話。
薄媚站在船頭尷了個尬,不知該不該下去。
“公主,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了,您要不先上岸等等?”船伕拋了錨子,請她下船。
“哦,好。”薄媚由婢女攙着下船,又瞥了慕廣韻一眼,“船家,我就在那邊茶樓裡等着,等風停了,你來喚我。”
船伕也瞄一眼慕廣韻,點頭哈腰:“哎,好嘞。”
慕廣韻勒轉馬頭,帶着一隊人離去。
薄媚苦笑,你看看你看看,果然只是偶然經過吧。
夜半,風小了,茶樓也空了。薄媚披了輕裘罩衫,又下樓去了岸邊。其實人家茶樓早打算打烊來着,看她是大名鼎鼎的歲黓公主,沒好意思趕她。現在她前腳出門,老闆後腳就熄燈閂門,回後院老婆孩子……不不不,是老婆小妾熱炕頭去了。
薄媚其實只是坐久了下來看一看風景而已,船伕還沒來。這下可好了,茶樓也回不去了。只好帶着隨侍婢女護衛迎風立着,夜半三更的,還真涼快。
婢女可沒有狐裘大衣,凍得嘴脣都發紫了,有個大膽的就說:“公主殿下,我們要不要……先回楚衣宮去?”
“不不不,不回去……”人家又不歡迎,回去自討什麼沒趣。轉頭看時,卻終是於心不忍,想脫下大衣來給她們穿上,可衣服只有一件,這麼多人分不過來。於是吩咐婢女去船坊裡找船伕來,說要即刻啓程。
船伕來了,帶着方纔的兩個小兵。顯然美夢才做了一半,被人打攪,一臉的將就,看了看河上境況,還算風平浪靜,才解了船請公主上去。
正要上船,卻猛地被人握住手腕。薄媚回身去看,萬沒想到會是慕廣韻。一時愣怔,茫然看他。
“公主這是……尋死?”慕廣韻挑眉,目中滿是不耐,“明知汛期將至,歪風也領略過一次了,還要一意孤行?”
“……”
“怎麼?我白歌水深火熱,留不得?”
“……倒也不是。”不是留不得,是你不留。你看你這一留,我不就不想走了麼。
慕廣韻不再多說,回身將她甩給孟寒非,道:“護送公主回宮。再調些人馬來,砌水河岸無人看守,是個缺口。”
“是。”
慕廣韻縱馬而去,好像有什麼急切的事情。馬車上,薄媚聽到朱雀街上行軍聲不斷,鐵蹄銀靴,短兵盔甲。掀開簾子一看,一隊隊宮廷禁衛從身邊走過。不由得好奇,便問孟寒非:“發生什麼事情?”
孟寒非平靜回說:“公主不必多心,並沒什麼事情。只是近來南淵又蠢蠢欲動,公子命令城中加強些戒備而已。”
“南淵?”薄媚垂眼想了想,“南淵不是換了新國君麼?怎麼還這麼不消停?”
“可說呢,狼子野心。總有一天徹底滅了他們,才能消停。”說完似乎覺得多嘴了,警惕地瞥薄媚一眼。薄媚倒沒在意,只當他意氣行事,口無遮攔。
慕廣韻又是一宿未歸。這一夜卻不同前一夜。前一夜推杯換盞,這一夜滿副戎裝。他到底是墮落還是清醒呢,薄媚說不清了。
第二日晌午,聽到院門外有響動,然後傳來慕廣韻低沉的聲音,不知與什麼人對話,也不知說的是什麼。而他只是經過門前,並不做停留。聲音如風般掠過,然後重歸平靜。有燕子銜泥,有黃鶯啁啾。
然後有人造訪,是夢寐。剛好,薄媚也正想找人問問白歌的情況。但實在沒想找她。
看夢寐手裡端着一盤子繃帶和藥瓶,下意識問:“誰受傷了?”
“公子啊,夫人不知道?我這剛取了藥,正要送去呢。”她叫她夫人,並且叫的很自然。其實這幾年裡,不管是軒丘還是白歌,大家都習慣稱呼她歲黓公主。因爲不確定她跟慕廣韻還能不能破鏡重圓。
薄媚頓了頓:“你說慕廣韻?”
“是啊。前日在閒雲小築歡宴,有南淵刺客闖入,傷了公子。”
閒雲小築?那便是在她經過以後?所以……才被擡着回來?“……傷了哪裡?”
“右肩。”夢寐說,偏頭打量薄媚微垂的眉眼,不見太多悲喜,淺笑一笑,說,“夫人不必擔心,傷在背後,並無大礙。再說,公子飽經風霜,這點小傷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你瞧他,剛裹了藥就騎馬出行,沒事人一樣。這麼不愛惜自己,真是拿他沒辦法……”
“哦。”薄媚淡看夢寐一眼。說不出爲什麼,她的語氣很讓她感到不自在。“對了,你是何人?”
“我?”夢寐淺笑,媚態天生,卻帶着些大方,並不讓人討厭,“我是夢寐,追隨公子四年的……怎麼說呢,侍妾?”
“哦……”
“夫人……”
“追隨四年,也就是說,在南淵國的四年裡,你一直在他身邊?”
“可以這麼說。”
薄媚點點頭:“他吃苦了麼?”
“爲人質子,吃苦肯定是少不了的。”夢寐抿脣輕笑,看向窗外,像是有些悵惘,“起初日子真是很清貧的,也免不了被人爲難欺辱。好在公子豁達,每天詩酒度日。後來結識了南淵有權勢的酒肉朋友,日子纔算好過一點,每日歌舞昇平,四年渾渾噩噩也就過去了。”
薄媚又點點頭:“那麼眼下是什麼情況?國界之爭過去四年,南淵爲何還要劍拔弩張?”
“南淵老國君暴斃,世子矇繼位,夫人想必聽說了?”
“知道此事。”
“那夫人是否瞭解,這新君魏矇並非原先的世子,而是半年前廢舊世子後新立的儲君?”
“知道。聽聞南淵老國君近年專寵一位嬌妍美貌的新夫人,有傳言說,那新夫人正是庶公子矇的母族表姐。不知……與後來的變故有無關聯。”
“呵呵,這種微妙的事情……夫人覺得,有無關聯呢?”夢寐笑說,卻不等她回答,“其實有無關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格局。老國君也算雄才大略,精明清醒一輩子,臨死卻犯了糊塗,改立世子,並聽信讒言要將不爭氣的子嗣趕盡殺絕。王室最忌的就是儲位之爭,他倒是想做的乾淨,卻奈何命短,還未來得及替新世子剷除盡異己,自己先斃命了。於是廢世子魏眄得以僥倖逃出,流亡他國。這對新君來說,無疑是後患無窮。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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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趕盡殺絕?”
“夫人聰穎。”
“那怎還有工夫騷擾白歌……”
“夫人猜猜,公子在南淵結交的權貴,是何人?”
“難道……”
“正是。”
薄媚這才明白,原來慕廣韻四年的酒肉朋友,便是眼下被追殺的南淵廢世子魏眄。而魏眄此刻,正流亡白歌。“爲何呢?別國公子流亡我國,爲何軒丘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哎,要說啊,都怪我們廣韻公子太講義氣。”夢寐嘆息,“他自認公子眄是他的莫逆之交,當初多虧眄施以援手,在南淵的日子纔不至於太過辛苦,所以這個大恩,是一定要報的。可公子又不願牽累蒼慕,故而自作主張,在自己回國之前,就悄悄安排公子眄逃往白歌。本想藏匿庇護,卻不料終是走漏了風聲。”
“這樣嗎……”說起來,倒是慕廣韻太仗義的錯?
夢寐還欲再說什麼,卻有婢女來把她喚走了,說是公子急急找她。夢寐走時,將藥盤留下,拜託薄媚送去慕廣韻殿中。薄媚感到奇怪,慕廣韻不是在找她麼,順便帶去不就行了,爲什麼要託她?不過夢寐走得匆匆,沒來得及問。
來到慕廣韻殿前,未進院門便聽到流水聲。院門半敞着,裡面有參差樹影,陽光比前日明媚,穿過空氣裡細細的塵埃,照出寧靜的微瀾。薄媚命婢女叩了叩門,門內隔了一會兒,才傳來一個“進”字,是慕廣韻的聲音,如風中鈴鐸,低沉悅耳。
薄媚端着藥盤進門,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石榻上盤膝而坐的慕廣韻,背對大門,半裸着身體,挺拔的身軀,結實的臂膀,寬肩窄腰,白皙的肌膚上,一隻白羽藍翎的青鳥舒展雙翼,躍然欲飛。那仙姿出塵,那形態優美,桀驁不馴,栩栩如生。青衣搭在一旁花架上,風中揚起又落下。
青鳥雪白,周身卻泛着瑩瑩藍光。本該高潔無瑕,他背上這一隻,卻是遍體鱗傷。從頭頸到尾翼,無處不橫斜着猙獰的紅痕。薄媚知道那不是青鳥的傷,而是慕廣韻的。那是當年對峙樂邑,爲他的阿苦留下的傷痕累累。這青鳥,看着觸目驚心,卻彷彿多了一分泣血高歌的傲然風骨。
侍女爲他沐浴,木勺舀了清水自他肩頭澆下,一次又一次淋溼青鳥的羽翼,
許是嗅到了藥香,慕廣韻微微側頭,鼻尖鍍了一層淺金色光邊:“寐寐?”他喚,而後輕笑着轉回頭去,“你每日爲我送藥,多麼不成體統。不怕你的夫君知道了傷心難過麼?”
“……”薄媚移開眼,臉有些燒,“我不是……我是薄媚。”
慕廣韻又側頭,嘴角噙着笑意:“原來是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