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不恨今生

(第一零一章)

薄媚非常無辜地背上了“烈女”的名節。

慕廣韻看到她左手手腕源源不斷涌出的鮮血時, 懊惱不已。“傻瓜,我不碰你,不碰你了還不行嗎?何必一遍遍自尋短見……”

昏昏噩噩間, 聽得雲裡霧裡。薄媚心想, 這誰啊?他這話什麼意思?誰自尋短見了?啊?該不會是珏兒吧……珏兒別怕, 別怕, 等姐姐逃脫……姐姐馬上就可以逃脫這鎖鏈了, 一逃脫就去救你。

沒錯,薄媚夜以繼日躲在被子裡研究手上連着鐵鏈的鐵環,企圖將它們從手腕脫下。結果環沒脫下來, 不僅割破了腕動脈,還削下手掌幾片血肉。那日慕廣韻一直絮絮叨叨在旁邊講話, 害她在被子裡失血過多昏厥過去。

而慕廣韻則以爲她割腕自殺。

身上所有的利器都被收走了, 竟還能想到利用束手的鐵環割腕。薄媚, 你還真狠。

“這是你逼我的,薄媚……”她聽到有人說, 依舊是聽不懂的。只感覺額頭上點點滴滴的暖意,透過兩片柔軟的東西,斷斷續續傳到她的肌膚裡、身體裡、血脈裡。

還有水滴,滾燙的。

她感覺身體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多麼安逸, 好像回到記憶最初的時候, 那時她還是個孩子, 躺在搖籃裡, 仰面看着穹頂雕樑,和一張雍容美麗的婦人的臉, 聽着娘輕輕地,輕輕地哼唱《伊人曲》。

身體從頭到腳都是暖的,像被襁褓裹着一樣。還是有人在抱着她?好安心啊……

“娘,”她夢裡呢喃,“怎麼不唱了呢?媚媚還沒有睡……”

然後,她聽到有人哼唱起來,是個男人,唱的是一支熟悉的曲子,陌生的詞——

——春/色故人約,十年驚一夢。少年共策馬,輕狂不知處。

——轉身初夏至,紅塵白首誓。空谷幽蘭芳,細雨流年沐。

——秋水醉朝夕,過客或歸鴻。歲月幾漂泊,相思情仇苦。

——紛紛兮飛飛,白雪復白華。昨夜離人今不識,夢落繁華暮。

——不恨今生,可盼來世。

最後卻又好似自己反駁自己一句——怎不恨今生,豈可盼來世……

哎,好悲涼啊。薄媚在心裡嘆一聲。

也不知那人唱完了未,反正唱到這裡,已經埋頭在她的頸項間難以抑制地哭了起來。先是溼透衣衫的無聲的淚,慢慢變成泣不成聲。她想,大男人,怎麼哭成這個樣子?太丟人了。不過一定是傷心極了吧,好可憐。

“是《秋水》?”彷彿爲了安慰他,薄媚很想很想趕快跟他說說話,閒聊也好。也不知有未發出聲音。因爲夢裡講話通常是自以爲發出聲音而其實沒有的。

“是《望穿秋水》。”同樣,薄媚也辨不清聽到的聲音是不是來自夢裡。

“爲什麼哭呢。”

他抱她很緊,緊得快要斷氣。他怎麼一直在流淚啊,她感覺整個世界都溼透了,一會兒好像淅淅瀝瀝下着雨,一會兒好像身體浸在長河中,要漂起來了。

……

某天某時某刻,突然頭痛欲裂。薄媚昏睡中心道不妙,難道這下要失憶?不可以不可以……一邊亂啃指甲,一邊拼命喚回神識。拿出藏在枕下的血書記憶簿,被人奪走。又從褥子下面翻出來一片,又被奪走。沒辦法,只得自己撕掉衣服,看手上腿上的刺字。

這一回那人乾脆奪走她目望見。

“慕廣韻……你……竟敢這樣待我……”

“我就是要告訴你,我可以像過去那樣待你,也可以像現在這樣待你。從前我有耐心,現在沒有了。只要能困住你,我在所不惜。”他自身後牢牢抱着她,“快睡吧,醒來以後,就會好了……”

“不會的,恨是忘不掉的。”

“我不信。”

……

薄媚朦朦朧朧醒了一次,背上有些涼,警覺那一直懷抱着自己的溫度不在了,有些驚惶地轉頭去尋。

是夜裡,光線有些暗。率先入眼的是一豆暖暖的燭光,燭光跳動在憑几上,憑几立在她身旁,順便替她壓着被角,後面是一個半倚在牀頭披衣批閱公文的男人。

他腿上與她蓋着同一張棉被。明明火光將他輪廓勾勒得格外深邃,卻失了顏色。

他時不時咳嗽,但總是捂着嘴,幾乎不發出聲音。

腦袋還是昏昏沉沉,薄媚沒辦法用力思考,又轉回身去睡了。

慕廣韻聽到動靜,俯身過來,小心翼翼撥開了她臉上被汗水沾溼的頭髮,又摩挲她臉頰。動作輕柔得,彷彿對待幼嫩的嬰兒。見她眼睫撲動幾下,慢慢定了下來,又垂頭在她額角舊傷痕處落了一個吻。

……

慕廣韻把奏摺文書都搬來了寢殿裡辦公。幾天裡,除了在牀上辦公,就是在牀上抱着薄媚睡覺,寸步不離。還不是怕她又尋短見。

又過了兩日。薄媚感覺飢腸轆轆,肚子被胃水搜刮得難受。

好香啊……

是麻油雞和蓮子粥吧……

好想張開口吃飯啊……

可是嘴巴還在睡覺張不開啊……

咦?有東西進來了?薄媚下意識進行吞嚥動作,果然有新鮮甜滑的熱粥從喉嚨流進食道,充盈脾胃。

不夠不夠,還要……

又有東西進來……

又進來……

然後在某一次吞嚥過後,那送食的工具沒再退出去,那柔軟的條狀物開始輕佻地糾纏她的舌頭,輕輕柔柔,溫溫軟軟,攪得她微微喘息,莫名心慌意亂……

薄媚方寸大亂,驚得睜開眼睛。只見自己被棉被擁着,正靠在一個男人身上。那人一邊垂頭吻她,一邊把手裡的半碗粥遞給旁邊的侍女。

脣舌間肆無忌憚的旖旎纏綿,格外真切,讓人羞赧……

感覺到薄媚醒了,嘴巴要合,慕廣韻趕忙撈住她的腰身,先一步吮住她輕軟的舌,用牙齒輕輕咬住,讓她動彈不得。

還不是被她嚇怕了,生怕她又咬舌。

在看到她迷茫的雙眼後,才輕笑着退出去。慕廣韻親吻她的額頭,脣貼在她的額上許久許久,方纔退開,眼中有些溼潤,笑看她說:“醒了?我的小皇后。”

她眯眼看他,似乎有些吃力。慕廣韻趕忙拿來目望見給她戴上。

她看着他,幾許茫然,不說話。又去打量房間佈置,彷彿很陌生。

低頭看到自己手腕上裹着厚厚白紗,半長的指甲被剪的光禿禿的,上面丹蔻不知被誰啃過,參差不齊。手臂上、手腕上、腳腕上、甚至腰上,都被堅韌的皮革牢牢捆束,皮革連着鎖鏈,鎖鏈固定在牆內側牀柱上。她很不解,又擡頭看眼前人。

“可還認得我?”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你的丈夫。我是慕廣韻。”

慕廣韻……薄媚心口振了一下。還是看着他不說話。

“你是薄媚,我的妻子。這裡是……是我們的家,蒼慕皇宮。”

她不說話,面無表情看看四周,而後垂眼若有所思。

慕廣韻突然心慌了一下,笑問:“你可還記得些什麼?”

不說話,不點頭,不搖頭。

慕廣韻還欲再說些什麼,卻有內侍來報,說大臣來奏戰報。他出去外廳一會兒,不時探頭進來看一看,薄媚仍舊坐在被子裡,不哭不笑,不問不鬧。

她到底忘了多少。還是說,到底有未忘記。他拿不定主意。該是忘乾淨了吧,那日他是看着她生生頭痛到暈厥,除了把指甲咬爛兩隻,別無其他動作。

“陛下,出征的日子一推再推,我們究竟何日啓程?”

“再等一日。”慕廣韻看了眼身後,“北狄有無動作?”

統領京師兵馬的伍伯服道:“似乎沒什麼動作。北狄本來人就不多,多年前被我們打得不輕,後來又與其西、北蠻族產生地域紛爭,怕是十年之內緩不過來。雖與流火勾結,但想必那莫邪阿也是個牆頭草,知我蒼慕強不可欺,觀望風向行事。”

“不可大意,切忌戰爭後期被人趁虛而入。合樂川以北部署一重強兵防禦,要真實可見的重兵,壁山山北做足聲勢,多設防哨,可以虛報兵馬數量,震懾北方。”

“是。”

遣退大臣後,慕廣韻站了一站,吩咐婢女照看好薄媚,自己去了趟與此殿成對角線分佈在皇宮西南角的陰暗宮室,那宮室門上同樣上着鎖,門庭卻冷落陰森得嚇人。有嫋嫋青煙從門縫裡逸出來,院中所有的守衛、太醫紛紛帶着遮掩口鼻的面罩。

“可曾醒來過?”慕廣韻問守門的侍衛。

“稟陛下,上個月醒來過兩回,不過好在這屋子裡極樂香不曾斷過,便是醒來,她也是癡癡傻傻,瘋癲亂語一陣就又睡了。”

慕廣韻點點頭,又道:“我不在的時候,每日焚香雙倍。她若醒來,千萬看緊,不許她離開這個房間半步,不許她傷害自己身體一分。”

“是。”

還不放心,卻又確實沒什麼可囑咐的了,這才轉身。見了分撥在此處的太醫,又囑咐再三,方纔離開。

房間裡鎖着的是夙白。

他已不能夠忍受她的貪婪與病態,那日她威脅他,若不立她爲後,便傷害自己性命。她的性命沒什麼,但她一死,薄媚也便活不成了。更何況,誰知道這個瘋女人還能做出什麼事來。

於是慕廣韻發了狠,一出門,便召集宮裡所有的太醫、大臣所有的家醫、並遍尋天下名醫郎中,問他們世上有無讓人永久沉睡而絲毫不傷身體的辦法。

沉睡的辦法倒是很多,但是藥三分毒,不傷身體就難了。凡重鎮安神藥,皆是礦物毒蟲,用久了必然損傷心脈(中樞神經系統)。用不得。

唯有一個公子桀,或可能做得到,卻也已經死了。

最後是東夷巫醫進獻了一種“極樂香”,號稱是用百種海外蟲蛇草木製成,具催眠之效,雖不能讓人永遠沉睡,卻可以迷幻人的神識。夢裡神遊,便是醒時,聞着這香,也如同傻了一般。

爲今之計,這是最好的辦法。

不知誰人走漏風聲,民間因此流傳出一種頗爲傳奇的說法。大家說,原來當今天子是個負心漢薄倖人啊,從前爲了情人拋棄過薄媚一回,現如今又移情別戀愛上薄媚,爲了接她入宮不惜對自己的舊情人痛下毒手,先下了瘋藥,又打入冷宮。

其實也不用誰走漏風聲,他這麼大動干戈,天下人想不聽到風聲都難。

回到東牆下時,天已昏沉。白桐鍍了一層晚霞的影,處處緋紅。遠處胡琴咿呀,方想起前日葛英來後,原兼任蒼慕樂正的胥樑與他相見恨晚,促膝長談三天三夜,發覺志趣實在相投,於是愉快地決定在宮中興建宮廷禮樂。來申請慕廣韻同意。

本來慕廣韻不喜歡這些聲色犬馬。但想想薄媚喜歡,便首肯了。

這兩日新樂班正在興致滿滿地籌備孟夏花節的盛典,樂舞歌戲。

原來,這樣的紅塵味兒,夕陽下遠遠聆聽,頗讓人沉淪啊。他終於知道,他們這些庸人,說什麼精通樂律,都只是附庸風雅。真真愛這樂中紅塵的,方是懂得之人。

他站在門外踟躕,直到夜幕。終於等到她前塵盡忘了,他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向她編造過去了。該怎樣編,纔可以讓她覺得,值得懷戀?

不過來不及了。她纔剛剛新生,他便要與她作別了。那不如……等一等,乾脆等回來再說。

嗯,等回來再說吧。萬一壓根兒就回不來了呢。

他走進屋裡,一片漆黑。“怎不點燈?”

“公主不許。”婢女小聲回說。

“是皇后。”他更正。藉着微弱月光走到牀邊去,看到她仍保持着白天的姿勢,擁着被子坐在牀上,望着空洞發呆。

他蹲下身,微微仰視她,笑着伸手將她散亂的頭髮撥到耳後去。

“在想什麼?”

她緩緩看他,定定看他,不說話。

“嗯?在想什麼?”他湊過去試探地啄了啄她的脣。她沒有躲,他默默欣喜。

“我明日要走了。”他說,頓了良久,“也許三五個月。你等我好嗎?”

不說話。

“我把你縛在這裡,是因爲外面太多危險。你又性子頑劣,總喜歡自己到處亂跑。我怕我不在,護不住你。你別怪我。等我回來,就給你解開。”

又笑說:“等我給你打一個太平盛世回來,這樣,你我就再不必顛沛流離。好不好?”

她只是看着他,一句話也不說,也沒什麼表情。

“你倒是說句話。”他有些灰心,“你倒是說句話,讓我知道你現在好不好。”

同時,他也想知道她到底忘了多少,記得多少。他心裡沒底。

她張了張口,卻不是說話。他空歡喜一場。卻見她嘴脣乾裂,忙命侍女端了水來,喂她小口小口喝下。

“怎麼辦呢,”他輕笑,“好像把我的小阿苦養傻了。”

她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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