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很多種恩情,總結起來卻無非兩種:知遇之恩、救命之恩。
秦楓夫婦對冷池是什麼恩呢?
冷池閉着眼睛,回想起了那日的場景:他已窮困潦倒,面色枯黃得似是秋天的樹葉,只需一陣小小的風,就會掉下樹來,一直落、落、落,最後死亡、消寂,化作泥土。他的肚子一直在咕咕的叫,實則已經叫了三天了。
身上的衣服不能遮蔽住身體,走在路上,惹來路人的鄙夷的眼光。他本是好面子之人,被路人這麼一瞧,早已羞愧難當。偏生他無力解決這些問題。他是個孤兒,從小被義父養大,教他學問,教他武功。而如今,他的義父遇難死去,在臨死前給他的唯一一句話,便是“你要好好活下去”。
冷池不想活,可他更不敢違背義父的命令。
他的義父姓楊,他的死,是一場歷史慘案的**,這場案件就叫“東林邪黨案”。他的義父便是大名鼎鼎的楊漣。
而他逃亡至杭州時,他的義父楊漣已經死去了兩個月,不少他義父的好友都不願收留他,都怕惹來禍事。而那些願意收留他的,則在幾日後便被錦衣衛抓去。被抓的,多半都是死了。沒死的,也都向魏忠賢投降。
冷池想過自殺,就算不自殺,只要再過一天不吃到食物,他也就死定了。
他終於是走不動了,躺在了路邊。他也想躺得遠點,可惜已毫無力氣。路過的人遠遠避開,不願看他一眼。他模模糊糊中看見了一位走方郎中,醫者父母心,他以爲這位郎中會救他。可惜郎中似是個瞎子,根本沒向他看上一眼。事實上,他不是瞎子。
冷池的心冷了,連郎中這種天生救人的人都不願救他,他的確是死定了。
迷糊中,似乎是嘴脣上有水,下雨了麼?冷池睜開眼,就看見了一位仙人般的女子,她一身綠色衣衫,長得秀麗美貌,冷池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他想:“我是死了麼?這是天堂麼?”綠衣服的女子在喂他喝水,冷池知道他沒死,這一切也都不是夢。
他努力想說聲“謝謝”,卻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綠衣女子身後走出一人,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他們倆可真般配,冷池這樣想着的時候。男子已經將他背了起來,大步往前走。
冷池醒來就在秦府了,他沒死。過了兩天,他才知道救他的是大名鼎鼎的秦楓夫妻。秦楓的名號,在江湖人耳中比他義父楊漣響亮。秦楓認識的醫術高明的大夫也比楊漣認識的多,冷池在調養一個月後便恢復了身體。
他沒有走,義父教過他四個字:“知恩圖報”。
他先是準備拜在秦楓門下,可秦楓不收他爲徒,反而以兄弟相稱。冷池更加的感動,這不僅是救命之恩,更是知遇之恩。於是他在秦家劍派幫秦楓的忙,他讀過書,懂兵法,更是懂得武功。加上他不怕死的精神,不久便闖出了名頭,因爲他本來就姓冷,加上不苟言笑,別人叫他“冷麪神”。可他不喜歡這個外號,他不是神,他是鬼。過去的冷池已經死了,現在的冷池已與往日大大不同。他自稱“冷麪鬼”。
他的恩還沒報完,秦楓卻死在了襄陽,死因不明。他想要報仇,卻無法可施。於是他只剩了一個任務:保護夏晴母子。
說起來,冷池的運氣並不算太好,也可以說是太差。
以前的不說,光是這一晚,他就遇上了一件糟糕透頂的事。
他剛將信得過的人佈置在秦府內,就看見了一個大大的風箏飛了過來,風箏上有燈籠,火紅的光芒照出一個人影來。雖然那人在天上,又是夜晚,冷池卻一看就認了出來。這人是申一屏。
在申一屏的風箏之後,還有幾十個大大的風箏,每個風箏上都有一個人。這些風箏四下散開,落入了秦府。申一屏的風箏則落在了冷池面前。
申一屏的劍不算太快,可也不算慢。他爲人貪婪、好色,可劍法卻實在是引得冷池佩服。他沒想到對方這麼快就動手了,看來顧洪水已經沒了耐性,他急於要吞併秦家劍派,畢竟秦家劍派此刻只有一對不懂武功的母子和一個冷池。
申一屏拔出了劍,說道:“我早就想和你一斗,領略你的飛刀絕技。”他一哂:“說也奇怪,你的飛刀功夫並不怎麼高明,爲何取名‘無情刀’?”他繼續笑:“難道你真的無情?”
冷池冷眼看着他,見他說完,道:“我的刀叫做‘無情’,不是因爲刀法通神,乃是因爲我專殺無情之人。”他拔出了一把飛刀,在手指間撥弄,道:“而你,便是無情之人。”他見申一屏依舊冷笑,淡淡道:“就像丐幫的打狗棒,專門打狗。”
“我知道你雖然從來不笑,卻嘴皮子實在厲害,若是說,我不是你對手。”申一屏也急於殺了冷池,今夜襲擊秦府,幫主顧洪水已經開了價,殺了冷池,賞白銀千兩,升堂主。
“你說不過我,你也打不過我。”冷池已提高了警惕,他要儘快殺掉申一屏,才能馳援秦夫人母子。
月亮漸漸的躲到了黑雲之後,寒風也撲面而來。冷池卻一點不覺得冷,他全身真氣鼓盪,周圍方圓一丈內全是他的真氣,他絲毫不覺得冷,反而覺得很熱,額頭已經冒汗。申一屏卻覺得冷,他練的是極陰寒的內功,身體越冷,他的功力就越加高深。
二人暗暗運出的內力已在兩人身前相碰。發出輕輕的“啵”的一聲。
聲音一響,他們同時出手。一把飛刀、一把劍。
劍勢靈動,與申一屏的爲人一樣,狡猾多變。所以他的劍法難以令人捉摸,只是三十招,冷池已經退了兩步。高手相爭,退就是輸。冷池已經輸了兩招。好在他的飛刀絕技並不太弱,在最危急的關頭化險爲夷。
整個院子激盪着寒風,但凡申一屏的劍到處,樹葉立時結冰。他的內功已十分高深,冷池暗暗關注,心中已經有了對策。
他又射出了一把飛刀,逼得申一屏往側傾斜,藉此機會,冷池的身子躍進屋子,待申一屏欲追進去的時候,他又躍了出來,手中多了幾個松明火把。這本是冷池留來晚上巡夜之用,此刻卻被他拿了出來。火把已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冷池冷哼一聲,將五個火把投向申一屏。
申一屏慌忙躲避,這些火把又大又亮,他連飛刀都可以躲,區區火把能起什麼作用?
院子內種的是一種奇怪的樹,枝幹不大,就算是長了五十年,也只有一丈高。可這種樹木有一個特點,夏季萬物蓬勃之際,它開始掉葉。秋季草木枯黃,它開始發芽。
如今正是盛夏,這種樹木的葉子掉了一地,因最近全府上下沉浸在秦楓去世的悲痛中,無人打掃,院子地面鋪滿了落葉。枯葉雖已大部分結冰,可一碰到火把,片刻後就燃燒了起來。申一屏猶未發覺有什麼不對,只是覺得出劍的力道似乎越來越慢了,身體開始流汗了。他以爲是因爲勞累。
冷池的飛刀和往常一樣迅捷。
在第六十七招,他的飛刀刺中了申一屏的右肩,申一屏連連後退,心中頓時寒了,驚呼道:“不可能,你不可能打得過我,我看到過你出手的,你的武功不如我。”
冷池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的武功不如你。”
申一屏怒罵:“你的運氣也不如我。”
冷池繼續點頭:“我的運氣的確不如你。”他四下一望,道:“可今晚,我的運氣實在是好。”
申一屏問:“爲什麼?”
冷池的一雙冷眸望着周圍的火光,他的眼睛裡的火也在閃耀,說道:“我的運氣好,是因爲你的運氣壞。你落到了這個院子,遇上了我,這是你的第一個不幸。這個院子恰好有枯葉,易燃,這是你的第二個不幸。屋子內有我白日放下的火把,這是你的第三個不幸。”
高手過招,只要有一個不幸就會失敗。
“那爲什麼我會輸?”申一屏似乎尚未明白。
冷池一點沒有不耐煩,道:“你的內功屬陰寒一類,被你練到出神入化,我很是佩服。可你唯一的弱點便是怕熱,一旦熱,你的武功會大打折扣,你的內力也就使不出來。只是這些,你可能從未注意。我點燃了枯葉,這裡自然就熱了,你的劍便越來越慢,力道越來越弱,我自然可以擊敗你。”
他嘆了口氣,道:“你錯就錯在不該學這類武功,它的威力固然極大,想要破解卻也簡單。學內功,還是練正宗的好。”他又出了一把飛刀,申一屏已無法躲避,死在火光中。
冷池快步走着,心中想:“我的運氣看來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