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殺!”

槍尖下刺,明亮的槍頭正中下方人的左肩,三棱的槍頭帶着血肉挑起,下面的人發一聲喊,往下跌去,那張帶着痛苦表情的臉,很明顯,是珠人的,鄭定輝啊的一聲坐了起來,睜開眼,就看到劉文正拿着布,看那樣子,是正在擦着什麼東西。

“大哥?”

劉文應了一聲:“做噩夢了?”

鄭定輝點了點頭,然後有些出神的看向外面,他們所在的是一個垛口,地方不大,好在上無遮擋,空氣倒是流通的,從他這裡,正能看到遠處的夜空。

今天正是十五,月空明亮,靜謐的黑幕上,一個發着銀色的圓盤,看起來,是那麼的安靜,鄭定輝一時間竟也有些悲春傷秋,他想這月色和在劉家村的時候也沒什麼不同,可是,爲什麼人的環境,卻有了這麼大的變化。

他正想着,突然聽到一聲輕笑,回過頭,就看到劉文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頓時,他就有些臉紅:“大哥……”

“嗯。”

“大哥,我、我殺人了。”

“我知道。”

“是一個珠人。”

“那有什麼區別?”

鄭定輝一愣,劉文道:“你若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你是要他活,還是要自己活着?”

鄭定輝怔怔的看着他,劉文挑了下眉:“怎麼,不同意?”

“不是,我沒想到大哥會這麼說。”

劉文笑了笑:“這有什麼想不到的,我還想活着看英兒出嫁呢。”

鄭定輝一震,然後用力的點了下頭。是的,他要活着,他們要活着,他剛給劉文表了白,劉文也接受了他,他們還年輕,他們以後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要過,他還要給劉文做芥菜肉,還想要劉文給他指點古今,還想和他一起坐在夜市上吃混沌。

他要活着!

見他的神色過來了,劉文道:“還沒輪到你當值,再睡一會兒吧。”

鄭定輝又躺了下來,他的下面是一方竹蓆,再下面,就是城牆上的青石板,他有幾年沒睡過這樣的地方了,非常不習慣,不過白日太勞累了,一躺下,也就有了倦意,他閉上眼,想到劉文剛纔好像一直沒睡,就道:“大哥你也睡吧。”

劉文應了他一聲,他覺得有些不對,可一時又想不到有什麼不對的,劉文和那些沒有職權在身的宗室官員一樣,雖然在城頭上,卻是不參加戰鬥的,就算少睡一會兒,也沒什麼關係吧。

他這樣想着,就又迷糊了過去,劉文見他睡熟了,就又拿起布開始幫他擦起鎧甲,雖然安撫好了鄭定輝,他卻過不去自己那一關。是的,道理他都懂,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可是一閉上眼,他還是能想到那些人麻木的臉。

不親歷戰場,永遠不會知道這裡的可怕。

戰爭,不是英武的大將軍揮舞着彎刀,不是穿着儒衣的軍師笑指江山,不是一個計謀下去,敵方退卻。這裡是真正的廝殺,一刀下去帶着血肉,一盆熱油潑下,會響起一片的哀號。皮肉下去是白花花的骨頭,人死多的地方會帶着血腥的惡臭。就算鄭定輝作爲上千人的統領,並不用站在第一線,他的鎧甲上也充滿了血污。

三天,從安平帝登上城頭已經過去三天了,第一天過的很容易,戎族人快馬趕來,也沒有充足的準備,這邊又被安平帝鼓舞的人血沸騰,雖然打的有些糟糕,但一番廝殺下,戎族也退了。

第二天就艱難了起來,戎族顯然有了更充分的準備,器具也更齊全,雖然還沒有大型的攻城用具,但梯子更多了,被他們驅趕來的珠人也更多了。

而昨天,也就是第三天,他們甚至連雲梯都有了!

這種器具的出現,證明戎族的後勤已經跟了上來,同時也隱隱的在說明,他們這邊的救援,沒有跟上,否則不說來到豆滿救駕,只是去騷擾糾纏,戎族的後勤也不見得能來的這麼快。

大珠的救駕軍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

這是劉文的疑問,更是這城頭上所有人的疑惑。豆滿雖然一面靠海,卻也算是中央之地,就算上京方向有戎族大軍阻擋,其他兩個方向也有?他們被什麼絆住了腳?

月光一黯,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過了片刻,就開始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劉文放下鎧甲,拿起旁邊的蓑衣幫鄭定輝遮擋了起來。

“陛下,下雨了!”李思安的語氣帶了些興奮,“若此雨能持續,明日戎族攻城必受阻礙!這雨,實乃我大珠之福啊!”

安平帝雖然不下城,但他畢竟不會像鄭定輝那樣只分得一個城垛,雖然爲了安全他也只能在密不透風的敵樓中呆着,可在此時卻不會被雨水困擾,這個敵樓,此時也是儘量的被往舒適處佈置,四周都圍了黃布,靠裡面的一側更放了軟榻。

聽了李思安的話,他擡了擡眼:“是嗎?那麼,救駕軍也不好來了吧。”

李思安一滯,也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了,而安平帝也不再等他的安慰:“李相……好像一直以來,朕都是叫你李相,朕能叫你一聲四郎嗎?”

李思安的手一顫,不由得想到很多年前,那個年輕的皇帝拿着和田玉的白色小口酒杯看着他微笑:“思安,我記得你好像家中排四,這麼說,又叫四郎了?”

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那時候,他們都以爲錦繡江山,盡在掌握……

“李相?”

“不過是一個稱呼,陛下若叫……自然是無不可的。”

他強笑道,安平帝頓了頓,慢慢的開口:“四郎……”

李思安身體微微抖了一下,應了一聲,安平帝蒼白的臉上帶出一點笑意:“四郎,朕死後,幫朕挑一個好的繼承人吧。”

李思安猛地一擡頭,不等他再說什麼,安平帝就又道:“朕要他能掃平這天下的瘡痍,朕要他能將這大珠帶到一個輝煌的頂峰,朕要我大珠的子民再不受今日這屈辱,朕要這五湖四海,太陽所照之地,聽到我大珠都爲之戰慄,朕要我大珠永載史冊,爲後世所敬仰!”

他說着,站了起來,咬牙切齒的揮舞着自己的手:“四郎,朕不是一個這樣的皇帝,但朕要一個這樣的皇帝,朕要替我大珠拜託四郎,幫朕找到一個這樣的皇帝!四郎!”

他說着,已來到李思安面前,扶着他的肩,如同瘋狂似的看着他,李思安看着他,嘴脣翕動,半天才發出一聲呻吟:“陛下……”

“四郎幫朕,幫朕好嗎?”

李思安身體顫抖着,慢慢的跪了下來,安平帝心滿意足的閉上眼,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提高聲音:“筆墨伺候!”

立刻有小太監跑進來,幫他鋪了紙,磨了墨,他也不再召人代筆,親自寫了,又用了璽。

“四郎,朕就拜託你了!”

李思安雙手接過聖旨,伏在地上,長久不能起身。

第二日,安平帝招康樂王的第六孫上城,當衆收爲嫡子,封爲景王。康樂王爲安平帝的堂叔,他這個嫡孫今年還不到兩歲,連大名還沒起,只是有一個小名混叫着,衆人都知道,這個連路都不會走的小孩很有可能,成爲他們下一任的陛下。

同日,安平帝招淑妃上城,衆人側目。

這一日,戎族沒有攻城,這一天,就是在小雨,以及安平帝的兩道詔令中度過的。

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點點的清洗着被染紅的城牆,城下,沒有動靜,城上的人卻不敢有絲毫的放鬆,戎族的大軍並未撤離,他們此刻的平靜不過是爲了露出更猙獰的面孔。

衆人在等待着,他們等待着下一波強有力的衝擊,然後,等待着最後的結果。

酉時三刻,戎族軍營大門敞開,兩架古怪的器具被推了出來,只見那器具像是兩個梯子組成的,中間有一個短些的木杆相連,在這個木杆中間還有一個更長的木杆是豎着的。

本在城垛下躲避的劉文頓時站了起來,回回炮!

也許這滿城上下都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他知道,那是回回炮!蒙古人靠着這個東西攻下了襄陽城,靠着這個東西縱橫歐亞大陸!在冷兵器時代,這個東西可以說是攻城的最佳利器!

戎族人怎麼會有這個的?在中國的歷史上他,他不是在後金時纔會出現的嗎?

“劉舉人……”

有士兵過來提醒他,他瞬時反應了過來,這不是中國的歷史,現在也不是南宋,這該死的東西現在出來了,他們必須有所準備!

“劉……”

那士兵還想說什麼,他已經轉身向鄭定輝所在的方向走去,以他的地位,就算在這個時候,也不是說要見安平帝就能見的,只有找到鄭定輝,才能更節省時間。

鄭定輝正在自己所負責的地段巡視,他過去沒有半點經驗,帶起人來自然是手忙腳亂,好在因爲他宗室的身份,又是在那個時候挺身而出,他手下的兵對他也比較尊敬,再加上這三天他也親自上陣殺敵,雖不能說起了榜樣的作用,也沒有墜了威風。

他也看到了那個古怪的器具,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他本能的感覺到了危險,他不知道做什麼,只有看看自己的兵是不是都進入到了狀態,有沒有出現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