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見月

袁五郎尚在做着美夢,門外便傳來一陣匆忙的步履聲。

長隨槐書面帶焦切地踏入小廚房,見自家五爺正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大是震驚。

槐書以毒舌出名,因與五郎自小一處長大,說是主僕,情同兄弟,兩人平時說話隨便慣了,並不講究尊卑。

若是在以往,見到此等景象,槐書定不會放過機會,必要好生嘲笑五郎一番。

但今日,他卻只上前將五郎扶起,“五爺,柔然人不知從哪裡得知石四爺要押送禦寒衣物去前線,派了一股騎兵在城外八十里處設伏。”

袁五郎神色一凜,“戰況如何?石小四可有受傷?”

槐書忙道,“幸虧咱們暗派了兩隊人馬跟隨,將柔然騎兵圍剿殲滅,石四公子並未受傷,仍按照原計劃往前線去了。”

他頓了頓,“我們的人活捉了兩個柔然騎兵,現下正關押在戒堂。九王爺說,他不喜見血腥,叫五爺您過去審訊呢。”

鎮國將軍和兩位小袁將軍不在,沐州城原本該由五爺統兵。

但九王是王爺之尊,又是監軍,五爺謹遵父兄的命令,不論何事,都以九王馬首是瞻。

袁五郎爲難地看了一眼爐竈裡熊熊燃燒的烈火,想了想,將火鉗子放到槐書手上,“那你來看火!”

槐書覺得莫名其妙,“看……看火?”

袁五郎一邊撣了撣衣衫上的灰塵,一邊叮囑道。“保持這個火勢,不夠添柴,切記莫讓竈火滅了。”

他轉頭看了眼雅情小築正屋的方向,“記得安排幾個下人在屋子門口候着,若是五奶奶和瑀哥兒起了,也好有個伺候的 人。”

話音剛落,他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雅情小築。

槐書對着火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小聲地嘀咕道,“叫我看火?五爺有沒有搞錯啊!我槐書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也有許多事務纏身,這會子,哪裡有這功夫來這看火?”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恰好看到門外有個年輕的女子路過,便忙叫道,“止步!”

那姑娘回過頭來。“槐書大哥,有什麼吩咐?”

槐書認出那是在醫堂幫忙的見月姑娘。

他便忙向她招了招手,“不知道見月姑娘這會在忙什麼?”

那叫見月的姑娘衝着他羞澀一笑,“白管事說,五將軍的夫人和侄兒剛從盛京城過來,就住在雅情小築休息。現下府裡頭暫時缺人手,白管事便叫我先過來幫個忙。”

她頓了頓。眼中帶着幾分憂思,“槐書大哥知道的,府裡原本的下人都叫令尹大人遣散了大半,這幾日醫堂裡又來了好些傷兵,剩下的僕役都叫過去幫忙了, 原本人手就緊……”

槐書張了張口,“那也不能叫你……”

見月姑娘不是府裡的奴婢。

她在城外柳家莊莊主的女兒。

柔然犯境。曾一度將鐵騎伸向沐州城外四五十里的地方,柳家莊便是其中一處。

三個月前。五爺接獲密報,說柔然鐵騎正在柳家莊屠莊。

等趕過去時,整個莊子二十來戶人家上百口人都已經遇難。

後來,五爺在柳莊主家的地窖裡發現了已經暈過去的見月姑娘,親自抱了她回來。

見月姑娘甚是堅強,曉得自己全莊人被屠,只是哭了一陣,就強忍着眼淚要求五爺安排她到醫堂幫忙。

她是這樣說的,“柔然狗.賊殺害我父母和族人,此仇不共戴天,我一個弱質女流,雖不能上陣殺敵,但也不甘就這樣受將軍的恩惠,請將軍讓我去醫堂幫忙,也算是爲了袁家軍盡一份綿力。”

槐書很敬佩見月姑娘的堅強和勇氣。

這會兒聽到白管事真的將人當成下人一樣使喚,他不由有點生氣,“來,跟我去找白管事說理去,你是這裡的客人,也不是下人,怎麼能叫你來伺候人?”

見月姑娘溫柔地衝他笑笑,“說什麼伺候不伺候的,五將軍救過我的命,我便是真的伺候他夫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嘆了口氣,“再說,府裡缺少人手,槐書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槐書想了想,這倒也是。

原先和柔然的戰況緊張,先後來了好幾位將軍都不敵柔然鐵軍。

令尹大人嚇破了膽,便將內眷兒女都送出去投親靠友,府裡的下人們也遣散了大半。

後來袁家軍來了之後,一路過關斬將,不只將丟失了的城池都收了回來,還將柔然人趕回了老家。

沐州城這纔算是安穩了下來。

但令尹府那些遣散出去的僕役,卻都走得遠了,一時半會叫不回來。

說要再另外招些人手回來幫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好在,行軍打仗的人都不怎麼講究,只要有人做飯,有人洗衣,留守令尹府的這些將士和護衛們倒也沒有絲毫怨言。

包括五爺在內,除了做飯洗衣之外,所有人都是自己管理自己的,倒也不怎麼需要僕役。

後來五爺便索性將大部分人手都調到了外院的醫堂,幫着軍醫給那些前線受傷下來的將士治傷。

日常採買都是將士們親力親爲,只在廚房留了幾個煮飯的廚師,浣衣房多留了些洗衣的婆子,其餘的都去了醫堂。

衆人各司其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一時之間,還真的不容易抽出人手去照顧五奶奶和瑀哥兒。

槐書撓了撓頭,“既然如此,就只好委屈見月姑娘幾日了。”

他補充道,“你放心,我家五奶奶一定不會爲難你的。”

對於五***性子。其實槐書有些不大確定。

他只在五爺出發前隱隱約約地見過五奶奶一面,是個天仙似的美人沒有錯。

可是看五爺一開始痛心疾首捶胸頓足的模樣,想來性子也不怎麼頂好。

但,袁家的規矩,五爺只有在四十無子時才能納妾,可見這輩子呀,不管五奶奶是好還是不好,這一對都要綁在一起了。

槐書又不傻,當然要給五奶奶多說幾句好話。

見月見槐書手上還拿着火鉗。便忙問道,“槐書大哥,你這是在做什麼?”

槐書不好意思地說道,“啊,五爺叫我看火呢。”

可是他外頭還有好多活要忙呢,哪裡有功夫將時間耗在這裡?

原本是想叫別人替他代管的。可現在這個人是見月,他就覺得開不了口……

白管事叫見月姑娘來照顧五奶奶,已經夠委屈人的了,他怎麼還好意思將人當小丫頭般使喚人家看火?

見月卻笑着從槐書手上將火鉗子拿過來,“我知道槐書大哥有事要忙,這裡就交給我吧。”

她指了指正屋的方向。“我在這裡一邊看着火,一邊注意着那邊動靜。若是五奶奶有吩咐,我再過去不遲。”

這姿態擺得極低,倒好似真的將自己看成了是個丫頭。

槐書心裡覺得一陣心疼。

但他是真的有事在身,便只好先由着見月,“見月姑娘,你真好!那這裡就拜託你了!”

見月望着槐書離開的背影,目光裡隱約閃現着鋒芒。

她脣角露出嘲諷微笑。“我真好?呵呵……”

此時此刻,崔翎和瑀哥兒還在酣睡。

從盛京一路到沐州。他們兩個都是在馬車裡歇息的。

因爲要抄近路,走的不是寬闊的官道,所以馬車的空間也並不很大。

若只是崔翎一個人還好,後來又多了瑀哥兒,白日行路尚可湊合,夜間兩個人窩在一塊就擠得很。

好不容易看到了高牀暖枕,崔翎和瑀哥兒都雙眼放光,誰還顧得上身上許久不曾好好洗過,衣襟袖口還沾染着地灰?

兩個人直接甩了鞋子,連外衫都沒有脫掉,就爬上去你佔一頭我佔一頭地挺屍了。

這一覺睡得酣沉,醒來時外頭天色已經墨黑。

屋子裡烏漆麻黑的,只借着天外隱約漏進來的一絲光線,影影綽綽地看見幾個影子。

崔翎低聲問,“瑀哥兒,你醒了嗎?”

瑀哥兒在另一頭摸摸索索地過來,“五嬸嬸,我在。”

小傢伙順着棉被爬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蹭到了崔翎的懷中,“我肚子餓了,也不知道咱們的牛肉怎麼樣了。”

崔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陸師傅知道詳細的做法,他老人家很熱心的,見咱們遲遲不去,定先做上了。”

她擔心的可不是晚飯,而是這座寂靜無聲空空如也的院子。

雅情小築裡沒有伺候的下人,這一點她剛過來時就發現了,她和瑀哥兒睡得那樣死,都沒個人來叫喚提醒一聲,可見這裡就真的只有她和瑀哥兒兩個。

如今是戰亂時刻,令尹官邸的僕婦都遣散出去避難了,這個可以理解。

可一個幫忙的下人都不給她留,袁五郎這是什麼意思!

倒不是她現在身嬌體貴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其實她平常雖然懶惰,那也只是能夠偷懶而已,真的到了必要的時候,她的動手能力還是挺強的。

問題在於,她初來乍到,對這個地方根本就不熟悉好嗎?

她現在連燈油在哪都找不到,倒是該如何下牀摸到廚房。

崔翎嘆了口氣,語氣裡很是抱怨,“你五叔真是小氣,連個使喚的人都不給咱們留。”

瑀哥兒心裡深以爲是,但他覺得好不容易五叔和五嬸嬸之間的關係有所緩和,絕不能敗在這樣的小事上。

他便急忙說道,“屋子裡挺暖和的,似是燒了銀霜炭,五叔若是真小氣,怎還記得要爲咱們暖屋?一定是事務繁忙,忙得忘記了。”

這句話說起來有些心虛。

因爲瑀哥兒很清楚地知道,他的五叔剛纔還趴在小廚房裡替他五嬸嬸看竈火的火候呢。

但崔翎卻勉強地信了。

好吧,這裡是離戰火最近的地方,事有權宜,本就不能和盛京城家裡相比。

她無奈得聳了聳肩,摸索着在黑燈瞎火中下牀。

好在雖是嚴寒的冬月,夜裡卻仍有星月。

崔翎打開屋門,藉着夜色尋到了油燈和火摺子,彎身將燈點上。

然後再重新回到牀前,將肉丸子抱下來,給他着了厚毛絨的斗篷緊緊裹住,“咱們去廚房看看去。”

剛走到院中,忽聽有女子聲響傳來,“是五奶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