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劭卿來這一趟,也並非是完全只爲了掩人耳目,因爲他還肩負着一個重要的任務,叫做打入東宮內部。
畢竟皇帝已經六十多了,眼見蹦躂不了幾年,而首輔大人才四十來歲快五十,還能在工作崗位上再戰鬥個小十年,老皇帝籠絡的差不多,現在也該拉攏小皇帝了,於是太子剛出閣讀書的時候,他就遞話給孫知良,讓他趁機往東宮塞幾個自己人。
奈何太子的東宮是個銅牆鐵壁,操持東宮內務的太子妃鍾氏出身弋陽君府,玄祖母上官氏曾貼身侍奉昭宸太后,昭宸後駕崩後被孝儷皇后欽封爲弋陽夫人,出宮嫁了鎮江富賈鍾黎。所誕的獨子鍾憑考入昭宸大學,是暨帝太子中宗的伴讀,中宗即位後,鍾憑拒絕了他封賞的官位,回鎮江接手家族生意,中宗便封他做弋陽君,世襲罔替。
話說太子還不到選正宮的年紀時,這一任的弋陽君帶着夫人孩子,從鎮江進宮來請安,結果皇后一眼就瞧中了弋陽君家的大姑娘,非要替太子預定了這個原配發妻,然而弋陽君一族雖然和皇族關係好,卻也不太願意把自己的姑娘嫁進後宮去,皇后軟磨硬泡了多半月,才哄得弋陽君點了頭。
鍾氏在入東宮之前,曾經以嫡長女的身份,幫着弋陽君打理過生意上的事情,待人接物承上馭下手腕了得,嫁做東宮主母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大婚第二天就把東宮上上下下的宮女內侍全清洗了一遍,孫知良蹦上躥下,愣是一個親信都沒保住。想跟皇帝進點讒言吧,發現人家壓根不買帳——我們家老太太那可是服侍過昭宸太后的,你姓孫的進宮才幾年?當今聖上穿開襠褲跟我爹玩的時候,你還不知道自沒自宮呢!
內宮是沒指望了,只能依靠外朝,於是孫知良遞話給曹德彰,希望他能趁爲太子選老師的時候,趁機塞幾個自己人進去。曹首輔連着熬了幾個晚上擬定一份名單,選了幾個鴻儒,安插了幾個親信,滿懷希望地將名單遞了上去,誰知道皇帝大手一揮:“太子跟着傅校長去大學學習就行了,不必特意安排教師,勞民傷財。”
一句話讓曹首輔的心碎成了渣渣。
太子妃惹不起,大學進不去,曹首輔很抑鬱,據說每次上朝之前,都會滿懷愁緒地朝着東宮的方向長吁短嘆一陣子,所謂此生無緣……
於是他在安排李劭卿打入東宮的時候,還特別提到了這位史上最狠的太子妃鍾氏與史上最不上道的伴讀傅博彥,並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了自己的辛酸史,末了再拍一拍李劭卿的肩:“昭平伯,全靠你了。”
李劭卿對太子沒什麼大印象,因爲他老人家實在太低調了,數十年如一日地在後宮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皇帝不許他弱冠之前涉足朝政,他就老老實實地不涉足朝政,如果不是因爲他與九公主交好,李劭卿都快忘記宮中還有一個儲君在了。
進入東宮是沒問題的,但打入東宮就很有難度了,畢竟他是一個不怎麼擅長拉關係的人,那日鬆走了之後,他給太子請了安落了座,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只好跟太子大眼瞪小眼。
太子大冬天的打着扇子,笑眯眯地看他:“還沒有恭喜昭平伯。”
李劭卿說:“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愧不敢當。”
太子道:“昭平伯勞苦功高,理應受此封賞,本宮應該替大央子民多謝昭平伯帶來的安穩生活。”
李劭卿說:“殿下言重了,這都是微臣應該做的。”
太子道:“對……”
李劭卿說:“嗯……”
太子心說曹德彰費盡心機地拉攏來這樣一個人,也真是難爲他了。等了一會還是不見李劭卿開口,只好主動發問:“昭平伯今日求見本宮,可是另有要事?”
都已經這麼直白地問出來了,哪知李劭卿竟然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只是來拜見殿下,給殿下請安而已。”
太子做了個深呼吸,繼續道:“多謝昭平伯掛記,你久不入京一趟,想必京中積壓事物繁多,忙公務便是,不必爲此特意入宮。”
李劭卿道:“多謝殿下體諒。”
話說到這,主人送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客人也該識相點起身告辭了,然而李劭卿話雖然那麼說,身子卻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要起身告辭的意思。
太子忍無可忍地把頭一扭,實在懶得搭理他。
李劭卿心裡其實另有打算,誠然幫首輔大人打入東宮很重要,但也重要不過他昭平伯的終身大事。他的想法是,太子是九公主敬重的兄長,如果太子發話讓她不要嫁給傅博彥,那九公主肯定會好好掂量掂量,這比他說一萬句都要有用的多,而且從目前的情況看,太子對他還挺欣賞,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相比之下太子可能會更欣賞傅博彥,畢竟是從小一起成長起來的,關係不一樣……
或者要不走一走夫人路線?太子至今只有一個東宮妃,連個良娣侍妾都沒有,這說明他老人家可能會比較懼內,那麼太子妃說話應該會更有分量一點,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他跟鍾家的人壓根沒交情,等他先去認識弋陽君,再攀上太子妃這條線的時候,估計九公主的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李劭卿像分析戰事一樣劃定了起點和目標,並列出了幾條解決方案,挨個分析方案的優劣好壞,這一切心理活動全部在太子眼皮子跟前進行。他如今已經修煉到喜怒不太形於色,於是太子看到的,便是一張恭敬嚴肅的臉盯着他,貌似在認真地等他說話。
太子被逼無奈,只好繼續跟他搭話:“不知昭平伯可願爲本宮講一講薊遼軍情?先前衛國公在時,常與本宮誇讚昭平伯的用兵之道。”
對了!衛國公!
要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在九公主心裡一言頂千鈞,那這個人只能是衛國公,九公主打小就崇拜這個舅父,爲了維護衛國公的聲譽,不惜頂撞皇帝,親赴邊關,只要衛國公一發話,那十個傅博彥也白搭。而且衛國公跟他的關係那還用說嗎,就算不看他這張小臉,也得看看他爹那張老臉不是。
李劭卿呼地站了起來,對太子深深一揖,語氣異常誠懇:“多謝殿下一語點醒夢中人,李劭卿深感殿下大恩,今日之後,殿下若有什麼吩咐儘管說,李劭卿義不容辭!”
太子有點被嚇着了,身子不自覺地向後仰,用扇子抵着下巴,驚訝地問了一句:“什麼?”
李劭卿知道東宮的環境比較乾淨,膽子也放開了,又躬身一禮:“實不相瞞,微臣此次面見殿下,是受了曹首輔之託,他這個決定的目的,想必殿下比微臣更加清楚。”
太子恢復了鎮靜,又打起了扇子,點了點頭:“昭平伯與曹首輔,關係甚篤?”
李劭卿回答:“眼下還好。”
太子點了點頭,又問:“那與杭教授比起來呢?”
杭教授正是被剝奪了軍銜,被迫去軍事學院教書的倒黴孩子杭子茂,他變成這個樣子,李劭卿絕對有推卸不了的責任,然而今日聽太子提起,卻是面不改色,彷彿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情緒,只中規中矩地回答:“臣與杭教授曾是戰友。”
太子一挑眉,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彷彿是在研判他說這話的真實性,李劭卿無畏地擡起頭,平靜地迎接太子陡然銳利的目光。
不過是一息的功夫,太子又微笑起來:“本宮知道了。”
李劭卿點點頭:“殿下英明。”
太子又道:“昭平伯若是方便,不妨在曹首輔面前提一提,本宮……已經弱冠了。”
皇帝曾金口玉言,太子弱冠之前不得涉足朝政,那麼言下之意,弱冠之後便應該行使儲君之權了。
李劭卿道:“臣一定爲殿下將話帶到。”
太子“嗯”了一聲:“昭平伯有意留在東宮用膳嗎?”
李劭卿心裡還惦記着更重要的事情,立刻搖頭:“多些厚愛,只是微臣另有要事。”
太子鬆了口氣:“那就退下吧。”
李劭卿從東宮告辭後,沒在皇宮多做停留,上馬就立刻回府了。衛國公遠在華亭養老,眼線聯繫他,的確是不怎麼方便,不過這不是還有另一個人正在跟前住着呢麼,拖不住衛國公,能穩住他也是很不錯的。
威遠候李思從恨他投靠了杭遠山的敵人,從他回長安以來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李劭卿知道自己爹的破脾氣,也懶得跟他說話。父子兩個住在同一屋檐下,互相視若無睹,連飯都不在一個桌子上吃。
然而這次卻有所不同,李劭卿剛回府歸房,就敏銳聽見房內還有另一道呼吸聲,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卻並沒有人影,他渾身的肌肉立刻繃緊,朝服中手握成拳,蓄勢待發。
那道呼吸聲悠長平穩,是個壯年男子,應該也是習武之人。他仔細聽了聽,將自己老爹氣不過偷襲自己的選項標灰了。
有點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他基本確認了那人的藏身之處,一步步向屏風的方向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