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在皇后宮裡軟磨硬泡了一會,含霜進殿來,對皇后和九公主欠了欠身:“娘娘,殿下,陛下快要下朝了。”
皇后點點頭,轉過臉來對九公主微笑:“你現在過去吧,如果到御書房的時候陛下還沒有下朝,你就在門口等他。”
九公主起身告退,她的侍女在椒房殿門口等她,手中捧了一個白布蒙起來的托盤,九公主在那托盤前頓住腳步,手附在上面,摸了摸那幾只箭矢。
“陛下如何處置的孫知良?”
赤霄低聲道:“只是讓孫公公閉門思過了十日。”
雖然已經早有心理準備,可這個基本算不上處置的結果仍然讓人免不了心寒,九公主閉了閉眼,苦笑了一聲:“知道了,我們這就過去吧。”
皇帝已經換過了朝服,在麒麟殿裡耽擱了一會纔到御書房,看到候在殿門外的九公主,眉心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文譽可有事要奏?”
九公主被他淡漠的語調驚了一下,原本就猶豫要不要奏的事情,當下變得更加猶豫:“兒臣……兒臣還有一件事,不便在朝堂上奏。”
皇帝嘆了口氣:“進來吧。”
跟在皇帝身邊服侍的人已經從孫知良換成了吳衛,皇帝進殿後,她看了吳衛一眼吳衛輕輕點了下頭。
她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提步便跟了進去,待皇帝在金座上坐定,又問了一遍,才恍然驚醒一樣,慌慌張張地下拜:“回稟父皇,兒臣剛剛自母后中宮而來,母后詢問兒臣意欲如何處置遲寶林,兒臣……兒臣想來聽聽父皇的意思。”
皇帝輕輕咳了一下,飲了口茶:“按輩分,她是你的庶母,這次又的確行爲不端,冒犯了你,既然皇后讓你做主,你就做主處置了吧。”
嘴上說是讓她做主,可上來就點出遲寶林是她的庶母,大央向來以孝治國,這個帽子扣下來,她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雖然已經決定留遲寶林一命,可聽見皇帝這樣輕巧地揭過,還是覺得一陣涼意刺骨,她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他曾經須臾不得離的寵妃所誕,如今年華已老,他身邊也有了更加年輕嬈人的寵妃,所以她,連帶着那個盛寵一時的女人,都變得擾人耳目了嗎。
九公主打起精神,道:“兒臣覺得,遲寶林她畢竟年少,許是受了誰的矇蔽也說不準……”
皇帝點點頭:“的確如此,那你想如何處置她呢?”
九公主艱難道:“兒臣想……就罰她禁足一月,抄十遍《女則》吧。”
皇帝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朕的公主果然宅心仁厚。”
九公主對他禮了一禮,心不在焉道:“父皇謬讚。”
皇帝“嗯”了一聲:“讓皇后頒口諭懲治她就可以了,朕聽說皇后將寶林身邊的婢女都調了出去,既然此案已經了結,就讓她們回去繼續侍奉吧。”
九公主慢慢點頭:“好,兒臣遵旨。”
皇帝的臉色又好看了一點:“你這麼早地等在殿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要事啊?”
九公主滿腹心事,猶猶豫豫地說:“嗯……應該……沒了吧……”
皇帝卻道:“那朕倒是有一件大事,想要和我們的韞玉公主商議一下。”
九公主攏了一半心思過來,凝神聽他說話:“父皇請講。”
皇帝微笑着對九公主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父皇想今年爲你辦一場盛大的笄禮,再留朕這個長大的小女兒一年,待明年春日,便讓欽天監擇吉日,送你出閣。”
九公主口中胡亂嗯了兩聲作答,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住腳,表情肅穆,彷彿剛剛下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對皇帝行了個三跪九叩地大禮:“父皇,兒臣還有要事啓奏。”
皇帝看到她的表情吃了一驚,挑了挑眉:“說罷。”
九公主從赤霄手中捧過裝着箭矢的木盤,高高舉過頭頂:“父皇,在兒臣羈押馮行的這幾日中,馮行遭受了七次刺殺,這是負責羈押馮行的禁衛收集到的箭矢,請父皇過目!”
皇帝眉心皺了一下,對吳衛擡了擡下巴:“呈上來。”
吳衛下階,小心翼翼地捧過托盤,遞到了皇帝案上。
皇帝低頭看了一眼,沒有掀開,反而問道:“這箭矢,有什麼不對嗎?”
九公主伏在地上,道:“請父皇看一看那箭矢,是否覺得眼熟。”
皇帝又皺了皺眉,伸手掀開了那塊白帛。裡面整齊放着四隻箭矢,做的中規中矩,是尋常行軍箭的形制,卻沒有徽記,看不出是哪家所制。皇帝拿起其中一隻,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看到劍上羽翎的時候,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支箭……”他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將箭遞給吳衛:“你也來看看。”
吳衛弓着腰接過那支箭,凝神看了一眼,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遲疑道:“這……”
皇帝沉聲道:“認出來了?”
吳衛捧着箭噗通跪下,聲音有點發抖:“回陛下,老奴……老奴看出來了。”
皇帝道:“哪一家的?”
吳衛沒有說話。
皇帝有點不悅:“說,恕你無罪。”
吳衛一個頭磕在地上,道:“回陛下,這箭……好像是錦衣衛所用的……”
皇帝重重咳了一聲:“你能確定嗎?”
吳衛直起身來,向皇帝膝行了兩步,將那支箭舉給他看:“從外觀上看,這箭的確是和普通箭矢沒什麼區別,但是製作這支箭的木料,卻是錦衣衛一家獨有的白蠟杆木。”
皇帝將那支箭接過來,看了兩眼,又放回托盤裡,對九公主道:“你懷疑刺殺馮行的人,是朕?”
那語氣幽涼,好像面前這個女孩子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九公主在他身邊長了十五年,從來沒有見過皇帝這幅模樣。
她立刻叩頭下去,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纔開口道:“父皇明鑑,兒臣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猜測。”
皇帝的語氣軟了一點,又道:“天下皆知,錦衣衛是直接聽命於朕的,你今日拿了四支錦衣衛所用的箭矢來見朕,又是何意呢?”
九公主道:“父皇,兒臣並沒有說這一定是錦衣衛所用的箭矢。”
皇帝皺起眉,沉吟了一下:“派出這批殺手的主使,或爲就是錦衣衛,或爲與錦衣衛有牽扯的人。”
九公主立刻道:“父皇所言甚是。”
皇帝的面容又陰了下來,有些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孫知良。”
九公主擡了擡頭,又和吳衛交換了一個眼神。
皇帝沉默了一陣,忽然道:“朕如何得知,你說的都是真的?”
九公主直起身子道:“父皇,兒臣安排給馮大人的護衛,是負責護衛兵部職方司羽林衛陳科。”
皇帝揉了揉額角,忽然問了一句:“那你想怎麼樣呢?”
九公主愣了愣:“父皇,兒臣不敢……”
皇帝疲憊地擺擺手:“文譽,你今日上奏這個似是而非的事情,是希望朕怎麼辦呢?將孫知良羈押起來嗎?”
九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好一會沒說出話來。
皇帝又嘆了口氣:“你下去吧,這件事,朕自然會查。”
九公主跪在地上沒有動。
皇帝已經將那托盤遞給了吳衛,翻開了一封奏摺,等了一會沒動靜,便又擡頭看了九公主一眼,臉上浮起明顯的不耐之色:“九娘,退下吧,父皇還有很多摺子要批。”
吳衛捧着托盤站在皇帝身後,又對九公主使了個眼色,出聲道:“殿下請回吧,陛下自然會徹查這支箭的來歷,給殿下一個答覆。”
九公主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極大的怒氣,連藏在長袖裡的手都氣的抖了起來,她死死盯着上座的皇帝,費了好大的力氣纔將衝到嘴邊的話壓了回去,長長吐了口氣,又拜了下去:“請父皇允許兒臣親自調查此事。”
皇帝明顯不悅:“九娘,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後宮的公主,前朝政事,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九公主急聲回道:“父皇,兒臣對前朝政事並沒有興趣,兒臣只是想自保而已,倘若那支箭射中了馮大人,讓馮大人死在了兒臣手上,那麼兒臣殘害朝臣的罪名立刻會坐實,那時就真的是百口莫辯了。父皇,您難道看不出嗎,有人嫌兒臣命長了!”
皇帝的臉色一下子陰了下來:“九娘你想太多了,執掌錦衣衛的人是朕,率領錦衣衛的是朕的近臣,你說有人要置你於死地,那你覺得這個人是朕,還是朕的近臣!”
九公主如遭雷擊,僵在地上,皇帝身後的吳衛按捺不住,走過來伸手扶起九公主:“殿下請回吧。”
九公主覺得眼眶發酸,狠狠眨了一下,扶着吳衛的手站起來:“兒臣……遵旨……”
走出御書房的時候,正是旭日當空,萬里無雲,她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這樣的強光,反射性的閉了閉眼,一滴眼淚便順勢滑了下來,她立刻擡起手,藉着擋光的動作抹掉了那滴淚。
赤霄在她身後低低地喚了一聲:“殿下。”
九公主點點頭:“沒事,走吧,回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