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配合地做出驚惶的姿態,令五城兵馬司死守城門,錦衣衛全城戒嚴,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皇帝得到內城的消息,以爲太子果真叛變,簡直要氣死,立刻下令給第一軍,令他們攻打城門。
李劭卿和長安城裡的所有禁衛被皇帝調去了驪山,城中只剩下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這兩者顯然都不具備固守城池的能力,更別提與向來作爲大央武力王牌的第一軍一戰了。第一軍的統帥率軍兵臨城下,先向城內發了招降信,稱“太子與陛下親父子也,何至兵戈見乎”。
太子回了一封信,言皇帝身邊有奸臣作祟,意圖離間父子親情,誣陷東宮謀反,使得皇帝調第一軍攻城,令父子失和,並請那位統帥代爲向皇帝解釋,希望皇帝能下旨誅殺奸臣曹德彰,還太子一個清白。
然而皇帝此時已經對曹德彰深信不疑,得到太子的回信勃然大怒,大罵他不忠不孝,因爲太子事先封鎖城門,使得曹德彰等一干朝廷重臣全部被困在了長安城裡,他害怕太子情緒激動之下手刃了曹德彰,壓着性子回了一封情真意切地書信,以太子乳名稱之,讓他打開城門,放下武器,並許諾他仍然是帝國的繼承人。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緩兵之計罷了,一旦太子真的打開了城門,立刻便會成爲階下囚,太子已經被逼上了絕路,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太子看到這封信後淚流滿面,面向驪山處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口喚“爹爹”,然後令人開了城門。
第一軍衝進長安的時候,太子穿上了祭天時的隆重朝服,站在太極殿前,莊嚴肅立,九公主和太子妃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邊,聽見天邊有隆隆地雷聲響起,那是馬蹄奔跑在長安每一條街道上的聲音。
“害怕嗎?”太子低問道。
太子妃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能與殿下站在一起,是臣妾的榮幸。”
太子微笑起來:“我走之後,皇城就交給你和母后了。”
太子妃語氣溫柔道:“好。”
太子點了一下頭,又將目光放回了正前方的宮門上,沒有說話。
宮城裡的內侍宮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慌不已,有人甚至趁機搜刮了大量珠寶,打算趁亂逃離皇宮,然而宮城的每一處大門都緊鎖,盔甲鮮明的錦衣衛駐守在門前,半刀出鞘,每一處的回答都一樣:“擅出者死。”
於是有些精明的人開始猜測,太子或許並沒有表現出的那樣落魄,而那些衝進長安的第一軍,也未必是來緝拿他的。
第一軍的統帥終於打馬到宮門前,請求錦衣衛開宮門,駐守丹鳳門的錦衣衛在宮城上高聲詢問:“來者何人?”
“請轉告太子殿下,”來人將壓低的盔甲帽檐向上推了推,對着宮城仰起臉來:“末將周維嶽,如約而來。”
宮門上的錦衣衛露出笑意,又問道:“周尚書將太子殿下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周維嶽挑起自己染血的長刀,刀尖指向一個地方:“陳大人多此一問,您還不開門嗎?想必殿下已經等急了吧。”
陳科在城樓上眯着眼睛看了看,高聲發問:“那位可是杭子茂杭大人?”
杭子茂手裡還押着一個人,同樣對城門擡起臉:“事不宜遲,請陳大人速開宮門。”
陳科對他遙遙抱拳:“恭喜杭大人得償所願。”
沉重的宮門在隆隆聲中被開啓,周維嶽在門前翻身下馬,他身後的軍人們一同下馬,將隨身攜帶的利器拋在宮門前,刀劍上的血跡染紅了石階,昭示着一場政變的開始與結束。
周維嶽與杭子茂並肩走到太子面前,一撩戰裙,身上鐵甲嘩嘩作響:“臣等叩見太子殿下,叩見太子妃殿下、公主殿下。”
太子擡手虛扶,對他們微笑:“辛苦兩位。”
兩人站起身來,一同讓開,露出身後被迫跪在地上的人,那人髮髻散亂形容狼狽,依然在不死心地大叫:“陛下尚未下令捉拿我,你憑什麼如此無禮地對待朝廷命官?秦致珩,你這是在造反!”
太子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曹大人,你很快就會見到父皇了。”
皇帝依然在驪山行宮裡等待長安傳來的消息,李劭卿站在他身邊,半身甲冑,長劍在腰,整個大殿寂寂無聲,每個人的神經都高度緊繃,等待一個成功……或者失敗的消息。
時間彷彿刻意放緩,每一刻都變得難熬,山風吹進來殺伐後特有的血腥氣息,一道尖利的聲音劃破長空:“陛下!恪勤伯已擒太子,正在往行宮而來!”
皇帝坐在殿中的龍椅上,右手緊緊握住扶手上的龍頭,沉默了一會纔回答:“給他們放行,讓太子直接來見朕。”
然而比太子更早來到皇帝面前的卻是曹德彰——穿了一身官袍,雙手被反剪,頭上的官帽斜帶着搖搖欲墜,被人粗暴地從門口推了進來,踉蹌了幾步,一頭栽倒在皇帝案前。
皇帝震驚地看着杵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的寵臣,失聲道:“曹卿!是誰將你變成這樣?”
太子的聲音在殿外悠悠想起:“是兒臣。”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人已經走到了殿前,提步邁過了門坎,他穿了袞冕九章的玄色禮服,莊重地猶如赴一場最重要的約定。
皇帝終於明白,太子的確是叛變了,不僅是太子,甚至連他昔日所信任的所有人——那些年輕的文臣武將,甚至包括他親手選中並信任的女婿,俱都已經投靠了新主。他坐在皇位上,但四周卻站滿了準備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的人。
他定了定神,挺直腰背,端正了自己的坐姿,身體微微前傾,將手臂放在了面前的龍案上:“太子來了。”
太子在殿中站定,直視面前這個垂垂老矣,卻仍然不肯放鬆手中權位的帝王。他曾經也是一個英明的君主,鐵腕治國,選賢用能。最後卻敗在了帝王的榮光裡,在剛愎自用的路上越走越遠,拋下了他曾經信任的忠臣良將,選了一批口蜜腹劍的佞臣長年侍奉在身邊。
太子久久沒有開口,皇帝便出言問道:“你是來讓朕遜位嗎,吾兒?”
太子動了動嘴脣:“不。”
他說着,提起袍服下襬跪了下去,從衣袖中取出一封奏摺,舉過頭頂:“兒臣特來請父皇下旨,誅殺逆臣,還朝堂以清明。”
“哦?”皇帝微微冷笑,明知故問:“誰是逆臣?”
“內閣首輔,文淵閣大學士曹德彰,”太子語調鏗鏘道:“德彰之罪,歷來多有朝臣彈劾,但其收攬通政司爲私衙,本人又坐鎮內閣,這些彈劾他的奏摺有言語過激者,全部私下扣押。兒臣手上這一封,是已經被問斬的茅紹均於廣西所著,千里迢迢送到兒臣手上的。”
然而皇帝並不接那封摺子,只道:“摺子上都說了些什麼,你直接告訴朕吧。”
“父皇明察,兒臣所言,無一不真,無一不實。”太子依然將那封摺子舉過頭頂,道:“曹德彰爲政期間,納邊塞將士之賄,謀害無過之將,借刀殺延綏總兵趙東池,使其枉背叛亂之罪,是爲罪一。”
他說着,已經死在記憶裡的一樁樁舊事紛紛揭起,那些很久都不敢回憶的往昔,竟然依舊是面目如新的模樣,安穩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等待這個最後的時機。
“攬吏部之權,近至天子腳下,遠至邊陲極北,縱州縣小吏,亦貨其官,中飽私囊。縱容廣西亂臣徐雪松,謀黃金千兩,隔天子聖聽,終至廣西大亂,兵士自伐,是爲二。”
太子越說,聲音漸漸高揚了起來,長安朝堂中已經沉積了太多太多的不平事,那些本應禦敵於國門之外的英勇將士,全部因爲一個人的一己私慾,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劍下。
“陰制諫官,使言臣不敢言;私扣奏摺,使急事不得理。恪勤伯曾在廣西亂平後,覺察軍中有人私通倭國,遂四奏父皇,父皇卻一封未得見,皆是曹德彰所爲,是爲三。”
皇帝沉默着聽他說出口的每一條罪狀,仔細打量這個他這個無比熟悉,卻又忽然陌生的兒子。這個奏摺他藏了多久?這些罪狀他收集了多久?這一天他又等了多久?
“妒賢嫉能,逐能臣出朝,陷邊將之忠,爲一己私慾,害衛國公父子,使帝國痛失良將,是爲四。”
“身爲前朝臣,卻結交內侍,奉迎宮妃,禍亂內廷,擾皇后之政,亂六宮之寧,是爲五。”
他一條條地說着,越說情緒便越激動,不由得擡頭,目光狠狠戳向地上那個瑟瑟發抖的人。
“父皇明鑑,曹德彰無丞相之名,卻有攝政之實,居廟堂之高,卻無分君上憂心,反而使天下知有曹黨,不知父皇,壞祖宗成法,簡直罪大惡極。不誅此賊,難安百官之心,難安百姓之心,難安天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