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這兩天睡眠很不好,閉上眼就開始做惡夢,夢中無一不是一片血紅,破碎的屍體和火光構成一幅慘烈的圖畫,總有一個聲音在反反覆覆地告訴她“昭平伯陣亡了”。
她每次都因爲這句話從夢中驚醒,手腳冰涼,一身冷汗。
“九孃的臉色怎麼越來越差?”皇后蹙着眉,語氣裡隱帶關切:“身體不適,怎麼不想着傳太醫來看看?”
九公主眼下凝着厚重的青黑,對皇后勉強微笑:“只是夜間睡不好罷了,並沒有生病。”
皇后不管她,兀自吩咐含霜:“去把貴妃和馮太醫都請來。”
九公主又道:“母后,不必如此麻煩。”
皇后看着她,一幅無可奈何的表情:“切莫因着年紀輕就罔顧身體,待來日老了,有你受的時候。”
九公主垂下眼睛道:“約莫是太掛記廣西的戰事,所以才睡不好。”
皇后道:“杭教授和昭平伯都是百戰百勝的將軍,更何況還有周巡撫助陣,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九公主點頭道:“是兒臣想太多了。”
皇后忽然微笑了一下:“也是,畢竟一個是表兄,一個是情郎,都在那生死場上,如何不掛心。”
九公主:“……”
皇后看着她的表情,笑意愈深:“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你說是不是?”
九公主有點心事被發現的慌張,急忙低下頭掩飾情緒:“母后怎麼……”
“母后怎麼知道?”皇后接口道:“母后什麼不知道?就你那點小心思還想瞞着我?別忘了我也是打你這個年紀過來的。”
九公主小聲道:“讓您見笑了。”
皇后道:“女兒家的閨閣心事,哪裡有見笑不見笑之說?大丈夫處世要建功立業,但女孩兒只需要擇一門好婚事,專心做個賢妻良母就是大功績了。”
九公主道:“母后說的是。”
皇后又道:“我的意思,是等他回來,便勸你父皇賜婚,你覺得好不好?”
九公主頰上飛紅,更加不好意思:“母后說好……就是好了。”
皇后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有意逗她:“什麼叫我說好便是好,橫豎你嫁人,你的心意纔是最重要的。”
九公主扭捏了半天,正要張嘴回答,殿外忽然有人高聲唱諾:“貴妃娘娘到。”
她急忙站起身,緊走了兩步迎上去:“兒臣叩見母妃。”
杭貴妃看着對自己大禮參拜的女兒有點吃驚,因爲九公主在她面前一向疏於禮儀,甚少行這樣規矩標準的大禮,一時間便有些彳亍:“這是怎麼了?”
“這是害羞了,貴妃看不出來麼?”皇后掩着笑意答道:“本宮正和她商量婚事呢。”
杭貴妃對皇后欠身行禮,等皇后喚起賜坐,才笑着問九公主道:“皇后娘娘給你說了哪家少年郎,將你羞成這樣?”
九公主用手掩着臉:“連母妃也來取笑我。”
杭貴妃做了個驚訝地表情:“母妃哪裡有取笑你,母妃很認真地再問你呢。”
皇后道:“是威遠候李思從的兒子,昭平伯李劭卿。”
杭貴妃愣了一下:“是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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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點頭道:“是他,阿沅你意下如何?”
“我覺得好不好又有什麼用?”杭貴妃又去看九公主:“這得看九孃的意思。”
九公主更加窘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后母妃覺得好,兒臣自當遵從。”
“先前我與你母妃都覺得傅博彥好,怎麼不見你遵從?”皇后擺了擺手,堅持追問:“你就告訴我們,選李劭卿做你的夫君,你覺得好不好?”
九公主垂下眼睛,試圖回憶他們最後一次相見時李劭卿的臉,然而浮現在腦海中的,卻依然是她十三歲時去三屯營,在草原落日下看到的那個橫刀躍馬的颯爽英姿,還有她揮刀斬落帥旗時,他驚痛的眼神。
轉眼竟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當時她還以爲,他們是真的錯過了今生,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有什麼牽扯。
她沒有說話,皇后和杭貴妃也沒有說話,殿中一時靜寂,只有木炭在火盆中燃燒時發出的細微爆裂聲,又是一年深冬了。
九公主忽然道:“看這樣子,年前是沒有辦法打完了。”
皇后道:“是,想必昭平伯和杭教授都得在廣西過年了。”
九公主道:“不知道能不能趕在上元前回來。”
皇后想起什麼,“哦”了一聲:“有一年上元的時候,你偷偷溜出宮去,是不是去見昭平伯了?”
九公主茫然地看着她:“什麼?”
皇后做出一副慍怒的樣子:“你不要跟我裝模作樣,我特意遣人去尋你,結果翻遍了後宮都尋不到,還是聽說太子夫婦也出宮了,才推測你或許是隨他們一道溜出去玩了。”
九公主嘻嘻笑道:“母后都知道我是和太子哥哥夫婦出去的,還問什麼。”
皇后忍俊不禁:“你少糊弄我,我事後問過太子了,他並沒有與你一道出行,你跟我說實話,那天戶縣君可是在宮裡的。”
戶縣君?九公主反應了一會纔想起來,這正是皇帝給英勇捐軀的孫常追贈的封爵,而那年上元的時候,杭子茂帶着她和那日鬆去吃元宵,在店裡“偶遇”李劭卿的時候,孫常正好在場。
她又開始害羞,哼哼唧唧道:“母后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皇后身子歪了歪,倚在椅子扶手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很執着地繼續問:“那點這個人做文譽公主的駙馬,究竟好不好呢?”
九公主又不說話了,她盯着地毯上的花紋看,看着看着就想起她連日來的夢境,還有那個帶來噩耗的聲音。
昭平伯陣亡了,昭平伯陣亡了。
太子妃曾經問她同樣的問題,那時她對這個人已經沒有了當年那樣熱烈的心思,執着的想要非他不嫁,所以給了她一個情緒平淡的回答,再加上那日鬆剛剛上了奏摺要求娶她,九公主曾經假設過那個場景,覺得就算她嫁給那日鬆,也並沒有十分不能接受。
然而李劭卿卻因此發兵進攻鐵勒,用剝奪軍職的代價回到長安,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鐵勒一狀,徹底打消了皇帝同意賜婚的想法。
天下沒有那個姑娘不喜歡意中人爲自己大動干戈的模樣,九公主想了很久,抿出一個淺淺的笑意,擡了擡頭,輕聲道:“其實也並不是非他不可,但如果是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更何況依他目前的心性,不管皇后再爲她選中哪家兒郎,他都會上天入地地找出一堆理由,勸皇帝打消念頭了吧。
皇后與杭貴妃對視了一眼,齊齊微笑:“那就好。”
九公主第一次在長輩面前說這樣的話,臉上紅的好像煮熟的蝦子,皇后還想調侃她兩句,含霜忽然進來:“娘娘,馮太醫到了。”
杭貴妃挑了挑眉:“皇后娘娘身體不適?”
皇后道:“不是,方纔看阿九臉色很差,才傳馮默來爲她診脈。”
杭貴妃下意識地看了紅光滿面的九公主一眼,懷疑道:“她……臉色很差?”
皇后跟着也看了她一眼,頓時笑了起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九公主原本也沒什麼大病,不過是憂思太重而已,馮默很快便診脈完畢,給她開了個安神助眠的方子:“睡前一個時辰飲一碗即可。”
九公主接了,轉手交給赤霄,聽見皇后狀似隨意地問了馮默一句:“對了,陛下近來身體可好?”
殿中喜樂的氣氛因爲這一句話消弭地無影無蹤,含霜帶着殿中侍女退下,默默關上了殿門。
九公主這才明白,爲她診脈不過是個藉口,這句問話纔是皇后真正的目的所在。
馮默表情不變,向皇后欠身答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皇后點了一下頭,對杭貴妃道:“聽孫知良說,陛下連日來頗多詔寵遲婕妤,看來她自從得了你那碗湯的指點,開竅了不少。”
杭貴妃道:“既然如此,娘娘不妨投陛下所好,爲遲婕妤晉一個位份。”
皇后把玩着腕上的鐲子,道:“她畢竟沒有子嗣,晉位份的話,很難找理由呀。”
杭貴妃道:“那就給她一個子嗣好了。”
皇后轉頭看向杭貴妃,脣邊還噙着溫和端莊的笑意:“看來,你已經有所打算了?”
杭貴妃道:“她雖然沒有位列四妃的資格,但勉強封個九嬪之末,應當是足夠了。”
皇后又去看馮默:“陛下的身子,還能讓他詔寵嬪妃?”
馮默眼睛盯着地面,答道:“長清真人的丹藥,藥效甚好。”
“好,”皇后點了一下頭,又道:“還有多久?”
馮默道:“方子已經配好了,遲婕妤每日都給陛下送湯,只等娘娘的意思。”
皇后又看向杭貴妃:“我聽說太子已經入內閣聽政了,是嗎?”
杭貴妃點頭道:“九娘是這樣說的。”
皇后露出一個滿意地笑容,對馮默道:“那就是時候了,馮太醫,你知道該怎麼做。”
馮默道:“是,臣遵旨,娘娘,那臣就先告退了。”
皇后點頭允准,待他離開後,又對杭貴妃道:“遲婕妤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若是需要頒懿旨,儘管來找我便是。”
杭貴妃欠身致謝,聽見皇后刻意壓低的聲音:“阿沅,遲氏當年那樣陷害你和九娘,你難道不想將她除之而後快?”
杭貴妃一凜,謹慎回答:“臣妾做夢都想除掉她,但是讓她這麼輕易地就死了,也太對不起因她而敗落的杭氏一門。”
“我要讓她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