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子茂最近在軍事學院裡日子過得很滋潤,畢竟衛國公的威名人盡皆知,而老子英雄兒好漢,杭子茂作爲“帝國雙璧”之一,他的作戰思路也是被編入教科書的典範,以供軍事學院的學子們仰望的。再加上昭宸大學的人事安排不受官場政壇的影響,故而小杭雖然官場失意,卻並不影響他在學院裡混的風生水起。
因着九公主的關係,杭子茂也喜歡用沙盤推演的方式來授課,他在薊遼打的幾次戰役都拿出來情景再現了一遍,還深入解析了一下鐵勒與大央的軍事關係。
他正講在興頭上,後排忽然有人提問:“依杭教授之見,大央與鐵勒可有握手言和的一日?”
拿到聲音有些低啞陰柔,還有幾分熟悉,像是刻意改變了聲線一樣。杭子茂心裡疑竇頓起,眯眼凝神看了看,那人相貌普通,然而他卻大吃一驚,急忙走下來。
那人又道:“請杭教授釋疑。”
杭子茂頓住腳步,道:“鐵勒與大央已經握手言和了。”
那人又問道:“鐵勒與大央交戰日久,您的戰友和部下大多殞命與鐵勒之手,你情願就此止戈,放棄爲他們報仇雪恨的機會?”
杭子茂極輕地皺了一下眉:“報仇雪恨?我向誰去尋仇?尋常軍士還是鐵勒將軍?照此言論,鐵勒是不是也應該向我來尋仇?兩軍交戰,傷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可我們各自爲國而戰,又怎麼能說對方是錯的呢?”
那人道:“以貪慾之名發動的侵略戰爭,難道是對的嗎?”
杭子茂嘆了口氣:“那這份罪名,就應當由鐵勒可汗來承擔,並不能責怪那些軍人,他們只不過是服從命令罷了。”
那人輕哼一聲,再不說話了。
授課結束後,杭子茂尋了個僻靜處攔住她,語帶責怪:“你怎麼又出宮了?”
承均從暗處走過來,呈上一塊手巾,九公主接過來,將臉上的僞裝擦去,露出原本的容顏:“有一些事情向來問一問你。”
杭子茂道:“與鐵勒有關?”
九公主笑了一下:“我與那日鬆一同用了午膳,他告訴我一些事情,讓我覺得很驚訝。”
杭子茂揉了揉額角:“什麼?”
九公主看着他:“看你這個反應,是打算繼續瞞着我了?”
其實杭子茂是真沒反應過來,還皺起了眉,有點不悅:“我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九公主更加不高興,轉過身來面對他,板着臉問道:“你幫那日鬆傳遞消息的事情,還想瞞我多久?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我很不喜歡被人瞞着?”
“原來是這件事,”杭子茂恍然大悟:“我沒有刻意瞞着你啊,以那日鬆的行事手段,如果有心,怎麼可能被你看出端倪。”
九公主道:“鐵勒可汗快不行了,對不對?他或許很快就會回草原去,所以才故意露出破綻讓我起疑心。”
杭子茂有點無奈:“好吧,現在你知道了,又打算怎麼樣呢?”
九公主愣了一下。
杭子茂道:“所以真的不是有意瞞你,而是覺得這件事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你也不需要關心這些。”
九公主卻道:“你錯了,茂哥哥,先前的確是與我沒什麼關係,可是那日鬆都已經將這件事告訴我,你以爲它還是與我毫無牽扯的嗎?他那個人,從來不會走沒有意義的棋。”
杭子茂皺起眉:“你的意思是……”
九公主冷笑一聲:“想必是有什麼事情,需要借我的身份行事。”
杭子茂立刻想到了一件事,道:“他對太子不放心。”
大央並不是一定要與鐵勒修好,在擁有同等軍事實力的情況下,可戰可和,所以那日鬆的存在並不是必須的,而大央也並不一定非要幫助他爭奪汗位,因爲那日松明顯不是甘當傀儡的人,太子想要通過控制他來控制鐵勒,無異於癡人說夢。
而現在鐵勒可汗有恙,關於汗位的爭奪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而草原上有資格繼承汗位的人卻並非只有那日鬆和可汗中意的兒子,倘若其他人有心,前來向大央尋求合盟,那麼他就會失去所有的優勢,變成一個以供比較的選項。
九公主慢慢吐出一口氣:“他想要和我綁在一起。”
杭遠山是那日鬆在大央尋到的第一個盟友,他爲那日鬆的宮廷之路指明瞭方向,爲他一手安排了從邊關到皇宮所有用以傳遞消息的暗哨。杭家已經和那日鬆綁在一起,可只有一個杭家,遠遠不夠。
九公主又喊了杭子茂一眼,眼睛裡染上似笑非笑的意味:“你以爲父皇爲什麼遲遲不願將我嫁給他?因爲一旦他娶了大央的公主,那大央就會變成他的盟友,到時候在草原眼中,就算我們無意,也會變成有心。”
杭子茂若有所思道:“可就我知道的信息來看,他爭奪汗位的籌碼,並不是只有大央。”
九公主心裡一驚:“什麼意思?”
杭子茂向四周看了一下,擡了擡手:“此地不宜多言,你隨我回府,我們府裡說。”
鐵勒人不會同意一個大央傀儡來做草原的主人,自從那日鬆踏上長安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他不可能只依靠大央就能登上大位。
“我不知道他是否與你提到過一個奴隸,這個人曾經教他彎弓,讓他在一年的四季節上大放異彩,讓他第一次被大可汗注意,所以纔有了今天成爲質子的機會。”
九公主點點頭:“聽說過。”
杭子茂道:“那日鬆的母親獲封的那個大閼氏稱號,雖然只是個虛名,卻實實在在地讓她得到了一部分好處,她用大閼氏的名義將那個奴隸編入了鐵勒軍隊,讓他有機會去展示自己的才能,從而洗脫了奴隸的身份,獲得獎賞和土地,成爲草原的一個勇士。”
九公主皺了一下眉:“隨便遇到一個奴隸,便是英才,這那日鬆還真是好運氣。”
杭子茂卻笑了一聲,擺手道:“哪裡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你以爲那日鬆的母親真的只是個尋常女奴?尋常女奴被可汗臨幸一夜,怎麼會有封妃的資格,又怎麼會教出那日鬆那樣的兒子,就算這些都有可能,你覺得草原會接納一個奴隸出身的女人做草原的主母嗎?”
九公主的眉心緊緊攢住,一言不發地盯着他。
“她是韃靼部大首領阿古拉的女兒,四十多年前,韃靼還是能和鐵勒平起平坐的草原之國,但是鐵勒可汗在查幹撒日阿節上毒死了阿古拉和他的兒子們,率大軍滅掉了韃靼部,那時她只有九歲,卻已經長了一張絕色的臉,鐵勒可汗對她起了色心,才留她一命。”
九公主在心口按了一下:“真噁心。”
杭子茂笑了笑:“你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麼嗎?娜仁託婭,是朝霞的意思,一個美如朝霞的女人。”
九公主道:“那個奴隸,和她又是什麼關係?”
杭子茂道:“他叫哈丹巴特爾,是當年阿古拉帳下最年輕的巴圖魯,鐵勒可汗有愛才之心,當年阿古拉帳下的大將和勇士,除卻那幾個抵死不詳的,剩下都留了性命,能爲他所用的已經步步高昇,像哈丹這樣的,都在王帳裡做奴隸。”
九公主道:“這些人,都是那日鬆的籌碼?”
杭子茂卻搖了搖頭:“不,那是那日鬆的底牌。”
“你根本想象不到草原所要求的忠誠是多麼讓人驚訝,那些人至今依然尊娜仁託婭做他們的公主,雖然在明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但根據哈丹的描述,他們隨時可以爲尊貴的公主殿下砍掉任何人的頭顱。”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氣:“所以,這一切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是嗎?娜仁託婭……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復國的念頭吧。”
杭子茂道:“娜仁託婭能有機會被封爲大閼氏,純粹因爲她是阿古拉的女兒,她坐上閼氏之位,等於鐵勒可汗承認了她的王族身份,這樣,那日鬆便身負兩國王族的血統,而不是可汗和女奴的兒子,他將是草原上出身最爲高貴的王子。知情人當然知道這是鐵勒可汗的緩兵之計,但草原上更多的卻是不知情的人,這些人才是那日鬆的籌碼。”
九公主疑惑道:“鐵勒可汗從沒有想到過這種情況嗎?”
杭子茂笑了笑:“他太自大了,以爲自己能掌握所有人。”
九公主若有所思:“可是……既然那日鬆手裡已經壓了這麼多籌碼,爲什麼還要依附大央?”
杭子茂搖頭道:“他從沒有想過依附大央,他的打算,是將大央也變成籌碼,不一定是幫他奪位的決定性力量,但絕不能是幫別人奪位的力量。”
九公主嘆了口氣:“所以父皇和太子哥哥都不願意將我嫁給他,因爲他並不是可以任人掌控的人,而大央想要一個傀儡。”
杭子茂點了點頭。
九公主道:“既然是這樣,舅父和你又爲什麼選擇那日鬆?”
杭子茂看着她的眼睛,道:“因爲再沒有比那日鬆更合適的人了。”
九公主做了個疑惑的表情。
杭子茂爲她斟了一杯熱茶,推到她手邊:“能心甘情願給大央做傀儡的人,必然是在汗位之爭中毫無勝算,背後毫無勢力的人,可崇尚力量的草原諸部怎麼可能承認這樣的人做他們的可汗?屆時必然會叛亂四起,而大央想要保住這個傀儡,定會投入大量兵力幫助他平定叛亂,可那樣的話,與之前又有什麼分別呢?還是大央與鐵勒之間的戰爭。”
“而我和父親想要的,是真正的和平。你方纔在課上問我爲什麼不去爲那些死去的將士報仇雪恨,我現在回答你,因爲冤冤相報何時了,爲一個人報仇,會讓更多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