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七年,我大周十五路二百四十州山澤、租、稅、賦和諸路上供之數,總計收金七萬三千一百三十四兩,銀五百四十五萬四千九百三十三兩。恆之每日出入慶文殿,可知若肅漠戰起,調動六萬禁軍作戰一載,需是多少銀兩?”
謝宅書房內,一點燭火一張棋盤,兩杯清茶兩位老叟,謝清泉笑問對面的杜海安。
杜海安字恆之,自他入慶文殿後,旁人皆以“閣老”或“杜大人”稱之,這一聲恆之他已多年未聞。先帝在位時,兩人一個是戶部尚書一個是刑部尚書,因衙務繁忙,偶有空閒坐到一處時,便只談論風月;先帝過世八年,兩人一個在朝一個在野,多年未見又坐到一處,談論的竟是國事。
杜海安落下一枚黑子,擡眸笑道,“雅望兄不愧是戶部尚書,稅賦詳數張口便來。旁人不曉,雅望兄也忘了麼?我記不得數,每逢早朝都要密密麻麻寫滿兩張笏板。”
字雅望的謝清泉,落緊貼杜海安的黑子落下一枚白子,捋須笑道,“怎不記得?有一回你帶錯笏板,被先帝問得滿頭大汗,全賴姜冕爲你解圍才得意脫身。你爲全臉面,散朝後急匆匆走向宣德殿外茅房的身影,我至今還記得。”
杜海安接過話茬,“當今萬歲勤勉,將寢殿也移到了宣德殿內。因怕薰着萬歲,宣德殿外的茅房已被推倒建了園子,所以當年那一招,現在不能用了。”
兩人哈哈大笑,窗上映出的黑影猶似當年。
謝清泉撩衣袖給杜海安斟了一杯茶,“當今朝堂,旁人都說你世故,敬我灑脫。但卻不曾深想,帝位更替朝堂洶涌之時,我是懦夫,你是守社稷的良臣。”
杜海安雙手接過粗瓷茶杯,“雅望兄休爲我戴高帽子,在你致仕之前,我已丁憂不出了。刑部那場大火,姜冕是替我死的。”
謝清泉搖頭,“恆之不必如此。朝堂兇險,一招不甚便是粉身碎骨,姜冕的死怪不到你頭上。”
杜海安挑挑眉,“我以爲雅望兄今日約我前來,是要給我扣上這頂帽子,讓我幫張文江入內閣。”
謝清泉笑道,“姜冕與張文江何干?我與張文江又有何干?再說我給你扣上這頂帽子,又有何用?”
杜海安又落下一子,才道,“雅望兄也希望我去肅州?”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謝清泉便直言道,“閣老之中,左相年事已高,黃通已形同虛設,護國公主武,你若離京,何人主持大局?秦天野麼?當年我怕謝家滿門受牽連,退出朝堂,避於鄉野羞於見人。如今我孑然一身重返帝都,是想帶着這副枯骨奔赴肅州,找回當年丟在此處的臉面。”
見杜海安一臉驚訝,謝清泉又笑了,“恆之以爲,我回帝都是要與你一起擠在慶文殿喝茶麼?退朝八年,我閒散慣了,已端不起那杯茶了。”
杜海安一臉認真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雅望兄,你可知孔慶豐和聶林江都是怎麼死的?可知他們兩家的子女,在這一年意外傷了多少?”
謝清泉笑容不減,“查案是你的事,我只會撥拉算盤。今日厚着臉皮請你來,我只想知道,恆之肯不肯幫愚兄這一回?”
杜海安沉下臉,“尹騫許了你什麼?”
謝清泉望着杜海安,不答反問,“恆之幫還是不幫?”
許久之後,窗上的一道黑影才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黑漆漆的雲夾帶着寒氣滾到帝都上空,遮住滿天繁星,灑下片片雪花。夜色之中,康安城被白雪點亮。
雪色透過窗,映進屋裡。姜慕燕挑開兩重牀幔往外看了一眼,
屏風邊小榻上守夜的琦雪起身上前,低聲道,“姑娘是起夜還是吃茶?”
姜慕燕搖頭,低聲問道,“現在什麼時辰?”
“剛卯時,姑娘再睡會兒吧。”
姜慕燕又趟下後,琦雪拉好牀幔。姜留翻了個身用右胳膊抱住姐姐,“要起了麼?”
怕被子磨到妹妹胳膊上的傷口,姜慕燕連忙把被子支起來,待她的胖胖的小胳膊不動了,才又輕輕放下,低聲道,“剛卯時,還早,接着睡吧。”
姐姐掀開被子鑽進來一陣冷風,姜留的小腦瓜清醒了些,閉着眼睛又往姐姐身邊蹭了蹭,問道,“姐,外祖母怎麼說?”
昨天姜慕燕回來後,她們一直與鄭采薇在一處,回來後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都沒來得及說姜慕燕去昇平坊探望外祖母的事兒。
琦雪聽到姑娘們交談,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窗下用鐵棍捅了捅炭火盆,把桌上銅手爐裡涼透的炭灰倒掉,用鐵夾加起燒紅的炭放入手爐中蓋好,預備着姑娘們起牀後暖手用,然後又將幾條上好的銀霜炭放進炭火盆中, 讓屋子裡暖和起來。
牀幔內,姜慕燕低聲跟妹妹說着她去王家的事,“外婆沒提王幽菡的事,她咳得厲害,精神也不好,又開始用藥了。我出來時遇着了王幽馨,她哭着求我替王幽菡向二舅求情,她應是沒參與其中,還以爲她姐被冤枉了。”
“她本性並不壞,只是年紀太小就經歷了這麼多事,才變成了現在這樣。”姜留剛到大周那年,曾隨姐姐們一起去王家學琴。
那時王家姑娘、孟家姑娘和孔家姑娘再加上她們姐妹五個湊在一塊,恨不得把王家泠幽琴院的房頂掀了。王幽馨活潑好動對姜留也很親熱,姜留也喜歡她,只是後來事情一樁接一樁,牢獄之災和生母之死讓王幽馨受了刺激,再後面她們見面幾戶就是吵架,關係也疏遠了。
姜慕燕卻不認同妹妹的話,“你比她小兩歲,經歷的事比她還多。王幽菡出事,她不弄清緣由便來攔我。同樣遭逢鉅變,你早已今非昔比,她卻還在怨天尤人。外祖母年事已高,柳氏靠不住,她自己又不知上進,若二舅不對她嚴加管教,她這輩子怕也就這樣了。”
她兩世爲人,王幽馨怎能跟她比呢,姜留還沒開口,姐姐便抱緊了她低聲道,“其實,我也沒資格說她。當年若不是你耐心勸導,我現在也比她強不了幾分。妹妹,咱們這輩子要好好活着,不讓任何人看了咱們的笑話。”
“好。”姜留抱着姐姐結實的小細腰,溫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