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的感覺,這條小路就在前面的某個地方了。
只是擡頭仰望一側,還是那些高高的山,好像中間並不可能會出現一條小路通往山裡似的。
而上次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驀然見到那條小路的,那條小路猶如老虎張嘴般顯現,沒有給人一點心理準備。所以我懷疑是張忌陽搞的一個機關,是他開啓了擋在外面的屏蔽物,把那條小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
那麼現在他還會這麼做嗎?
我的眼睛一直在往一側的山體上溜,讓榕榕也感覺出我的心思。
她知道我此時一定全神貫注于山邊的小路,所以也不逼我講戚繼光,反而似乎開竅了似地主動說道:“還是我來給你講一個吧,好不好?”
我當然說好,由她講,我就可以聽也可以裝作聽,我的注意力就可以完全放在山邊,留意那條小路了。
“我要說什麼呢?”她想了想,說道,“還是熬雞湯好了,工作方面的吧,不涉及私人感情,不涉及隱私,只爲了事業。”
榕榕就主動講了起來——
幾年以前,我在一家工廠擔任主管,具體負責生產管理。老闆給了我一項特別權力,對違規違紀的員工可以當場開除。有了這樣一把尚方寶劍,手下的工人對我誠惶誠恐,生怕出什麼差錯被我解僱。而我雖然手握重權,從不輕易使用。
這年春天,廠裡招收了幾個新工人。這些人都在20歲左右,大多沒有上過高中,是屬於父母心焦別人頭疼的小混兒,由於找不到好工作,才願意來我們廠幹力氣活。新工人進來的第一天,老闆特地把我找去,鄭重地叮囑我,對這些人的管理要特別嚴格,千萬不能鬆懈,稍有出格應立即辭退。老闆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使用一種高壓政策,不能讓他們爲所欲爲。
老闆的囑咐,我當然放在心上。爲防患於未然,開工前我特意把他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宣傳廠紀廠規,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們,要好好遵守,做一個受企業歡迎的好員工。至於開除之類威脅話,我並沒有說,我覺得第一天就動用這些語言,並不太合適。
我在廠裡被稱爲老好人,不喜歡板着臉管理工廠,我一向認爲這樣做,效果很好。誰知自從新工人來後,情況很快有了變化。我們的擔心,開始變成了現實。這些年輕工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顯得很不安份,經常出現問題,比如遲倒早退,在車間裡大聲說笑,與班組長頂牛,幹出的活老出次品。而其中表現得最鮮明的,是一個叫羅小列的青年,他剛19歲,身材不高,貌不驚人,這樣一個看上去很一般的人,卻很不尋常,他幹活鬆散,根本不把班組長放在眼裡。沒過多久,從班組長和車間主任都向我反應,這個人實在不好管理。
下面的幹部束手無策,我只好親自出馬。我把他叫到辦公室,和顏悅色地問他,爲什麼不好好表現呢?爲什麼要弄得別人都有意見呢?我以爲他在我面前,會比較老實,誰知他反過來冷冷地問我:“什麼纔是好好表現?”我一聽,覺得非常驚訝,他竟然連怎麼表現好都不知道?於是我把以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說明表現好就是遵守廠規廠紀,服從班組長指揮,埋頭認真苦幹……可是我的話還沒完,就被他打斷了:“你說的我都懂,不就是一天到晚悶着腦袋,像頭牛一樣死幹活嗎?”我聽後更吃驚了,在我管理工廠以來,還沒有一個員工敢在我面前這樣說,誰都知道這樣說的後果是什麼。我當即有點不快了,正想訓他兩句,忽然覺得不妥,決定先問清楚,他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話。“聽你的意思,你是不喜歡這樣幹嘍?”“那當然,誰願意做老牛,一天到晚死幹活?”“那你爲什麼要來?”“不是我願意的,是我爸*我來的。”
他越說越激動,還狠狠地跺了跺腳。
我心裡頓時一陣生氣,我敢肯定,如果老闆在這裡,一定會一拍桌子,當場將羅小列開除掉了。一個對上班有如此牴觸情緒的人,怎麼可能幹得好,還留着他幹什麼?
老實說,此時此刻的我,確實有了叫他滾蛋的念頭。一旦我作出決定,那麼羅小列就得離開工廠。可是開除兩字,就是沒法從我嘴裡吐出來。因爲我清楚,這不是一件隨意的事,一個青年被打工的企業攆出去,對他的影響肯定不小,別人還怎麼看他呢?
我很爲難了。猶豫了一下,又勸告起他來,叫他以後規矩一點,認真一點,好好幹活,少惹麻煩。我明知道這樣說很蒼白,但也只能這樣了。我希望他自己能有所領悟,能給我這個生產廠長一點面子。
這以後我對他特別留意起來,經常到他幹活的地方去轉轉,一旦發現有什麼問題,就及時給予解決,一般情況下,我總是勸告他,偶爾也會批評他幾句。我生怕他真的成爲被我開除的第一人,不希望弄到這個地步。可是不久以後的一天夜裡,車間主任氣喘吁吁跑來報告,這個羅小列上班時間睡覺,被他批評後,竟然無動於衷。
我立即從辦公室出來,跑到車間裡,一看果然,羅小列躲在一個角落裡打瞌睡。我火冒三丈,一把把他揪了起來,嚴厲地問他:“上班時間,你在幹什麼,竟然堂堂皇皇睡覺?”他梗着脖子,不服氣地望着我:“這不是上班時間,我們不是已經下班了嗎?”“是下班了,但現在是加班時間,跟上班一樣。”“可我不想加班,我已經請假……”他說着看了看車間主任。我知道是車間主任沒有準他的假。這本來是車間主任的錯,但羅小列做得也太過份了,我不能不狠狠批評他。誰知他突然一揚頭,從嘴裡吐出來一句:“要是看不慣我,把我開除好了。”說完竟然撇開我走了。
這一下我驚呆了,難道,他真的要成爲被我開除的第一人嗎?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仁至義盡了,還有什麼迴旋的餘地。況且作爲一個工廠,開除違紀違規的員工也是正常的。羅小列這樣做,影響太壞,我再不能護着他了。
第二天,我發現羅小列沒有來上班。看起來,他已經作好被解僱的打算了。作爲生產廠長,我只要在宣傳欄裡貼個告示,再向老闆彙報一下就行了。然而當我想寫那個告示時,心情卻十分不安。直覺告訴我,羅小列這個人很不簡單,他雖然顯得吊兒啷噹,但頭腦十分靈活,有自己獨特的思維特點。特別是這個人敢說敢做,有一股闖勁,又不同於那種莽撞者,而是頑強而聰慧。憑我的經驗,這種人是可塑之材,一旦經過良好的培養,將來肯定大有作爲……
怎麼辦呢?是按照廠規把他開除出去,還是繼續留着他,給他一個機會呢?此時我很清楚,我下一步的做法,是引人關注的,如果我不當機立斷解僱羅小列,會對其他員工產生不利影響,特別是對那幾個與他同期進廠的青年,會帶來負面啓示,認爲在這個廠裡,無論怎麼胡鬧都不要緊,不會受到處理。我的威信,還怎麼樹立?最好的做法,當然以雷霆手段,將他掃地出門。可是我也深知,像羅小列這樣的人,還是比較難得的,我們的企業要發展,培養自己的人才,也是一項重要的工程。現在的問題就在於,我怎麼在這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我決定暫不發佈解僱羅小列的信息,準備把工作做得深入一點,先找出羅小列牴觸上班的原因。羅小列不是說,他來這兒上班,是被父母逼的嗎?我希望弄清,這其中是怎麼回事。當天下午,我就趕往羅小列家中,去見他的父母。經過一番交流,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羅小列初中畢業後,本想讀一所專科技術學校,但父母認爲讀這種學校太費錢,否定了他的要求,反而要求17歲的他打工掙錢,爲家裡分擔責任。這兩年來,羅小列進過好幾家工廠,都因爲他情緒消極,工作散漫而被辭退。他進我們這個廠,也是在父母強逼之下,無奈順從的。
原因找到了。難怪羅小列的情緒,一直那麼不好,他在廠裡不好好幹,並不是對這項工作牴觸,而是本身心裡有個疙瘩,是對父母有怨氣,做什麼都沒勁。父母強行剝奪了他讀書的權利,早早逼着他打工掙錢,使他不僅不能好好工作,連對人生也懷着失望心態。所以他纔會喊出“看不慣我就開除我好了”的話。
得知這些經歷,我不由得對羅小列產生了同情。也慶幸自己沒有直接開除他。對這樣的人,我們不能簡單地以常規來對待他。我經過慎重考慮,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羅小列去讀書,費用由廠裡承擔。
我也明白,出這樣一個主意未必能得到老闆准許。果然,老闆聽了我的意見後,驚奇地瞪大眼睛,問我爲什麼要這樣做。我擺出了一堆理由,認爲相對於我們這個工廠來說,羅小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要讀的專業,與我們廠的需求又正好對得上。如果我們願意出資讓他去讀書,兩年以後,他就可以回廠工作,到那時他肯定積極肯幹。他還年輕,經過幾年實踐鍛鍊,一定會是一個優秀的管理者。隨着我們的企業發展,他完全可以獨擋一面,爲企業多作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