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驚,轉過臉來,不經意之間卻看清了屋角那面大鏡子裡映出的自己的人影,竟然凌利如出匣寶刀,不,我不能在他面前失態,讓他瞧出端倪來,忙垂頭道:“妾身是王爺救過的獵戶之女,王爺忘了嗎?”
他這才收了失神的眼光,仿若失了魂魄:“本王竟又看花了眼,他早就死了,死了……”
看來,他對君家軍倒存有一份愧疚之心的,看來,我只有利用這一點來打動他了,便跟着嘆了一口氣:“妾身當年還爲君少將治過箭傷呢,未曾想,他壯志未酬,便死於非命。”
我也不過隨口拿了君家軍中那位天姿卓絕的年青少將一說而已,哪知這便讓寧王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跟着眼神便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我:“你當真幫他治過箭傷?”
我被他抓得手臂生疼,只得隨口胡說:“那是自然,要不然妾身哪得機會接近於他,妾身記得,他臉上總帶着淺淺的笑意,就算妾身的爺爺一下子給他抽出了背上的生有倒刺的斷箭,他也不過微皺一下眉頭而已。”
“那是自然,你說得不錯,他就是這樣的人,無論受了怎麼樣的委屈,肩上有怎樣的重壓,在他看來,不過雲淡風清。”他鬆開了抓着我肩膀的手,讓我微鬆了一口氣,知道這條命總算撿了回來了,是不是林美人是弄錯了,將他們之間兄弟情深,看成了那不倫之戀了?女人一嫉恨起來,可是什麼樣的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有的,可是,寧王那句‘男人女人又有什麼關係”,不期然地又出現在我的腦海……
我小心地望了他一眼,見他眼神飄忽,顯是陷於了回憶之中,便知道有關君少將的一切,將成爲我保命的工具,便低聲道:“王爺,妾身爲君少將清洗過傷口,他身上真是傷痕累累……”
果然,我如此一說,他臉上便露出黯然之色:“有些傷痕,還是本王造成的呢,那個時候,本王年青氣盛,好幾次行軍論戰,都和他戰成平手,而他更贏得下屬官兵的衷心愛戴,本王心底不服氣,便故意找喳兒用軍法處罰他,害他莫名地領了一百軍杖,可那小子身體好,不過休息了幾日而已,就又和將士們打成一堆了……”
我便跟着臉有了悵然之色:“是啊,君少將那一次的傷,也是爺爺治的呢,連爺爺都對他讚不絕口,說從來沒見過復原這麼快的……”
寧王便沉默了下來,屋內一陣寂靜,林美人知道大勢已去,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問道:“王爺,那這刺客的事……?”
寧王眼神一掃,便讓她噤口不言,他道:“本王自得查清楚再說,本王行伍多年,豈會怕一兩個刺客?把她放了吧。”
兩名侍女只得將媚蕊鬆開,並解開了她身上禁制的穴道。
我鬆了一口氣,未曾想此事就如此算數了,只不過提及君少將一些生活小事,就換了我們兩條性命,難道,林美人所提的‘那人’當真就是君少將。
可是,他那個時候,的確是一名男子啊,而且是一位百戰沙場碎鐵衣且略有些粗魯的男子。
我自是記得他身披銀甲,手持長劍,箭指千軍的模樣。
寧王就這眼光?
也太差了吧?
我把手指甲狠狠地掐住了手心,才讓自己竭力忍住臉上不露出些微的古怪神色,把一切看成平常,絕不能暴笑了出聲,只在臉上做了黯然傷神的模樣,仿若如寧王一樣,感同身受,共同緬懷着君少將的死。
此舉更是換得寧王一陣唏噓,他又叫人備了酒上來,將那琥珀酒一杯一杯地往喉裡灌,我只得臉上黯然之色未褪,給他一杯杯地斟着酒,只是有時候手有點兒抖啊抖的,有時候要皺了眉用袖子掩了嘴低咳兩聲,我的動作,自沒引起旁人的注意,都以爲我感冒未好,絕不會認爲我在躲着偷笑。
忽地,他一把握着我端了酒杯的手,問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怨恨過本王?”
我斟酌遲疑半晌才道:“這個,妾身那時不過爲他治過一兩次傷而已,他自不會跟妾身說什麼,只不過,以妾身看來,像他那樣光明磊落的男兒,自不會背地裡說王爺什麼的。”
不自覺地,我把那男兒兩字說得尤其的響。
我是多麼想提醒他啊。
他便醉眼朦朧地道:“是啊,既便心裡多麼惱恨本王,他也不會失了方寸,你知道嗎?本王最欣賞他的,便是這一點了……”
我暗自好笑,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說半點這君少將的壞話的,不管那君少將是什麼人,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就行了,便附和着他道:“是啊,對妾身這樣的人來說,他便如星辰朗月了。”
想不到這話便讓寧王有些怒氣:“你告訴本王,你們這些女人,是不是老拿他和本王比……”
這可讓我大開眼界,我想不到無論何時都鎮定自若,冷靜似冰的寧王,居然會失態到在意這些小問題?看來凡牽涉到君輾玉的,都足以讓他失態。
那倒是真的,北疆民風開放,無論男女皆能騎馬狩獵,就仿如我,不也能駕駛鹿車?那個時候北疆的年青少女,一見到寧王和君少將,未免會芳心亂跳,私底下的比較,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便吱唔道:“王爺自有王爺的好,君少將麼,對人略親切一點……”
“我就知道,就知道,壯士們私下裡的議論,他的笑容能融化所有人的心,就連本王,本王……都……”他一連‘都’了兩聲,又灌了一口酒入肚,頭咚地一下垂下了,終靠在桌上睡了過去。
想不到這王爺喝醉了酒,全沒有往日的威嚴,竟糾結起當年這些小事來,我暗歎一口氣,心想,今日這一關總算過去了,只希望他看在我與君少將略有交情的份上,在以後的日子裡,便會顧及到這一點。
牆邊的鏡子映出我的人影,又是纖纖弱質的模樣,那如出匣寶刀一般的神情,自是不見了蹤影,我自是提醒自己,如此的神情,任何時候,再也不能出現在臉上了,我……現在……僅僅只是花凝昔而已。
那一日,我醒來之時,只感覺天昏地暗,亂髮在臉上輕掃,擡眼一看,小七搖晃着我的肩膀:“你哭啊,哭出來啊,哭出來就好了……”
我拂開了他的手:“小七,幫我倒一茶杯,嘴裡的血腥味兒味道不好。”
他的目光茫然而心痛,跪了下地:“屬下求您了。”
我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望窗外那一抹白雲:“小七,你看那窗外白雲,時消時漲,時淡時濃,世上萬物莫不如此,既是軍人,便要見慣生死,兩軍作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方兵士既受損失,下次再討回便是,若有了仇恨,復仇便是。”
小七哽咽不能出聲:“可他們是您的……您的……”
我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了入口,淡然道:“所以,我便要他們以牙還牙。”
小七接了我手裡茶杯,望了茶杯一眼,終失聲痛哭:“將軍……”
茶杯跌了落地,濺起滿地茶水,卻是紅色。
那塊青磚地板瞬間變得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