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正峰此時也漸漸平靜下來,說到底他已經不是年輕時候了。
心裡縱然有不解,還有幼年時的那點委屈,可是正如阿煙所說,都已經是年紀一把的人了,孩子都好幾個了,低頭默默地想着母親的心思,知道她是怕耽擱了自己,這些年才一直不敢相認?
跪在那裡的他握了握拳頭,深吸了口氣,啞聲問道:“大越王是母親的兒子?”
王太后輕顫的手落在了虎皮毯上,輕輕撫摸着那光滑的毛皮,昏暗的桐油燈下,她點頭:
“是,當初回了我大越王都後,我重新招贅,生下了阿圖爾。”
說着這個,她有些艱難地對蕭正峰道:
“阿圖爾原本是不知道的,也就是去年才聽我說起這個,他素來聽過你的大名,本就對你敬佩有加,每每遺憾你生在遙遠的大昭,不能得見。當他知道你竟是他素未謀面的大哥時,便一直提起想親自來認你,可是到底我大越王都這幾年多事之秋,也不太平,今年好不容易得了功夫,這才趕過來。”
蕭正峰點頭:
“我初次見他,便覺得分外熟悉,原本我見過大長老後,已經猜想着或許他是我的表兄弟,不曾想竟是我的弟弟。”
王太后凝視着地上的兒子,聽到這話,臉上又像哭又像笑,蒼老的聲音顫着道:
“我年紀也大了,不過是留下你和阿圖爾兩個血脈而已,你如今能喊他一生弟弟,我也就放心了。”
王太后是深知大昭人的秉性的,對於他們大部分人來說,或許並不能接受自己的母親再嫁。
蕭正峰仰起臉來,在那昏暗搖曳的豆大油燈光線下,卻見母親長髮披在肩上,依稀就是自己年幼時在榻邊溫柔哄睡自己的樣子。
只不過到底歲月無情,昔日那烏黑的頭髮已經染上了白霜。
他眸中忽然再次發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胸臆間再次泛起痠疼。
低頭,視線錯過那讓人無法平靜的身影,咬了咬堅毅的脣,他終於喚出一個字眼:“娘……”
太多年沒有這麼叫過,以至於他這麼叫的時候只覺得喉嚨發澀。
王太后聽到這一聲娘叫,整個人都僵在那裡,半響後,她才反應過來,雙脣發抖,顫着手撐起身子,踉蹌地就要起身。
誰知道她這麼一起身,虎皮毯順勢滑落在地上,她整個人險些就這麼摔倒在那裡。
蕭正峰見此情景,下意識地就要上前去扶。
可是外面的人動作卻彷彿比他還快,呼啦一下子衝進來,擔憂地道:“母后,你沒事吧?”
說着時,就去扶王太后。
蕭正峰和那個人恰好一左一右,扶住了王太后。
外面衝進來的人正是大越王。
大越王無奈地道:“母后太不小心!”
蕭正峰一時有些不解,可是視線在不經意間彷彿感覺到什麼,心中一震,忙低頭看過去。
卻原來王太后的下半截根本是沒有的,她那大腿早已經齊根斷去!
蕭正峰心中大慟,震驚無比,不敢置信地望着王太后:“娘,你這是怎麼了?”
大越王一邊幫着王太后重新做好,又撿起地上的虎皮毯幫她蓋住,然後才嘆了口氣:
“母親早就這樣了,很多年了。”
蕭正峰視線緊緊盯着那虎皮毯。
屋子裡只有一盞桐油燈,太暗,他又心緒不平,是以根本不曾注意到!
如今細看,這纔看出,那虎皮毯搭在她兩腿的位置,根本是陷下去的!
王太后搖頭道:“這些年我也習慣了,也並不礙事的。”
可是蕭正峰腦中卻忽然現出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女子窈窕纖細的影子,穿着荷葉花紋的裙襬,在風沙中緩緩起舞,猶如墜入凡間的一個仙鶴般,舞出蒼勁而柔美的九禽舞。
一時他心痛如絞,兩腿噗通一聲跪在她身邊,嘶聲喚道:“娘——是孩兒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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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兄弟相認,這是人間骨肉親情。
對於蕭正峰來說,三十年以來,他一直以爲自己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更遑論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如今這一下子相遇相認,對於他來說無異是很大的衝擊。
當下不光是蕭正峰和太后眸中含淚,便是大越王都從旁兩眼溼潤。
三個人訴說離情,太后自然是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經歷,蕭正峰心裡明白,母親當年身受重傷,卻強撐着穩定了大越國王室的局面,後來又招婿生下了大越王,扶持他順利登上王位,這些年必然是嘔心瀝血,受盡了苦頭。想起這個,心中不免悽然。
太后自然也問起蕭正峰家中情景,蕭正峰都一一說了,說了自己娶妻生子,已經如今有一女三兒,都生得極好。太后聽說這個,擦了眼淚,面上露出欣慰的笑來:
“今日白間你帶了你的妻子前來,我看她性情溫婉,你們夫妻感情應是極好的。”
蕭正峰想起阿煙,眼中泛柔:
“是,我能娶她,算我三生之幸。”
王太后又詳細問起蕭正峰家中幾個孩子的情景,不免說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能見見他們,那該多好!”
蕭正峰聽聞,略一沉吟:“娘,這個好辦,等哪一日我帶他們來到邊疆,前往大越國,設法讓他們拜見你就是。”
王太后卻搖頭道:
“不過是想一想罷了,我這身體,是沒法再長途跋涉的,而他們身爲你大昭輔國將軍的兒女,自然也不該遠赴草原,前去大越都城。”
一時想起這個,不免又悲從中來,嘆道:
“你我母子相認,那又如何,也不過是偷偷見一面罷了。你原本就是世代武將之家,如今更是尊爲輔國將軍,封平西侯,這樣的身份,若是讓人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他們哪裡能容得下你!”
大越王聽到這話,從旁點頭道:“我已聽納達爾提起,說是這一帶已經有人傳言說你是外族血脈,這顯然是要對你不利的。”
蕭正峰想起這個事兒來,也是皺眉:
“我也不知,這個消息從何而來,不過想來此時也是詭異,自我來到錦江城,並着手探查此事,這件事也就銷聲匿跡,不再有人提起。”
王太后聽此,不免搖頭道:“那也不能掉以輕心,我已經讓阿圖爾設法去查,總是要查出來,到底是誰知曉了這件事,你如今位高權重,就怕有人藉着這事害你。”
她雖是大越人,可到底是嫁過一個大昭武將,隱約知道這大昭官員之間的相互傾軋陷害,那纔是殺人不見血的。
阿圖爾想起這事,擡手緊緊握住蕭正峰的肩膀,沉聲道:
“大哥,這些年我只知道敬仰大昭名將,實恨不能一睹蕭大將軍的風範,如今知道你竟是我大哥,心中自是震撼驚喜,你我兄弟今夜又能相認,一家團圓,實乃天下最大幸事。我知你在大昭位高權重,可是如今我一想,你在大昭做大官,便是做得再大,那又能如何,還不是居於人下,以後也免不了被帝王猜忌。如今我們一家相認,倒是不如你跟隨我回去都城,我把這王位讓與你,你來做這大越王,從此後,你我兄弟共享榮華,一個碗裡喝酒,一個鍋裡吃肉,一起孝順母后,豈不更好?”
蕭正峰初次見這大越王,便覺得他性情頗和自己相投,如今知道竟是血脈至親,自然越發欣賞。此時聽得他說出這番話來,誠懇真摯,心中不免感慨萬分,當下有力的手緊緊反握住他的手:
“你我既爲兄弟,我便不以那俗禮相稱,我長你幾歲,便冒昧叫你一聲阿圖爾。”
阿圖爾聽說,忙點頭道:“我的名字,大哥自然是叫得的!”
蕭正峰握住他的肩膀,誠懇地道:“阿圖爾,大哥心裡感激你的好意,知道你是一片真心。但只是我自幼長於大昭燕京城,如今我的妻子親人都在那裡,如今我貿然離開,怕是不能的。”
桐油燈黯淡的一點光下,王太后眼中原本閃耀着的一點期望的光芒緩緩消失了,她掩蓋下心中的失落,努力笑了下道:
“你的大哥骨子裡雖然流了大越一半的血液,可是這些年他早已紮根在大昭了,阿圖爾莫勸,反而讓你大哥爲難。”
輕輕嘆了口氣,她又道:
“再說了,你大哥這些年四方征戰打拼,在大昭拼得如此尊榮,你我又怎忍心讓他就此放棄呢!”
這母子三人就這麼說着離別話,又談着將來事,不知不覺間,外面竟傳來羣羊咩咩的叫聲,以及有了鍋碗瓢盆的動靜。
蕭正峰轉首看過去,卻見氈帳那窄小的窗戶上面,透出來一點青白的光芒,外面竟是眼看着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