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週圍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阿煙重新坐回到了暖閣裡,靜靜地陪伴着那個受了重傷的男人。或許是經歷了白間痛苦的原因,他現在氣息依舊有些微弱,眉眼皺着,帶着和他這張剛硬麪孔並不太相符的脆弱。
阿煙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過他憔悴削瘦的面容,喉嚨裡忍不住發出哽咽聲。
屋子裡點着蠟燭,蠟燭搖曳,燭火就那麼一閃一躍地投射在錦帳上,也投射在他青白剛毅的臉龐上。
底下的褥子因怕驚擾了他,沒敢換,上面還有幾點猩紅,那幾點猩紅此時在夜裡的燭火中有了黯淡猙獰的味道。
她並不知道他在沙場上經歷了什麼,這一路行來又經歷了什麼,卻知道他是從閻羅殿裡一點點走出來的。閻王沒能收了他的魂,那是他命硬。
阿煙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半趴伏在牀邊,摟着他僵硬的胳膊,哭得泣不成聲。
其實便是他殺得又如何呢,那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一切和這一世沒有關係。
假如他就這麼死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了,那該是多少遺恨和心痛啊!
她在淚水中仰起臉來,看向那個在昏睡中依舊皺着眉頭的男人,哽咽着道:
“我認了,我認了!”
她爬起來,兩手愛憐地捧住他的臉:
“只要你好好活着,我都認了。就算上輩子你殺了我一千次一萬次,我也喜歡你,要跟着你過日子,給你生兒育女。”
她俯首下去,嬌嫩的脣輕輕碰上他蒼白乾裂的脣,給他帶來一點溼潤,喃喃地哭道:
“只要你好好活着,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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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樣的悉心照料下,蕭正峰的傷情總算是日漸好轉了。
阿煙這幾日埋首在照料蕭正峰上,其他諸事兒也沒操心,如今回過頭來,這才知道,原來這一次不光是蕭正峰受了重傷,就連孟聆鳳也是受了傷,在家裡養了些日子,如今才漸漸好轉。
頭幾日的時候蕭正峰昏睡的時候多,醒着的時候少。醒了就是喂藥,喂各種吃食了,連個說話的時候都少。
有時候他醒了的時候,阿煙一勺一勺細心地喂他喝粥,他總是有些無神的眸子會射出柔和的光亮,就那麼靜靜地凝視着阿煙,不錯眼地看。
阿煙抿脣,低頭俯首幫他擦拭下脣角,卻是不曾說話。
阿煙也會趁着他醒着的時候,把天佑和天澤抱過來給蕭正峰看。
兩個孩子如今都三個多月了,生得粉團兒一般,最可喜的是長得一模一樣,穿着一個樣式的小棉襖,都是一樣黑亮的短髮,用紅頭繩扎着兩個朝天辮,誰都分不出哪個是哪個呢。
阿煙有時候自己也會混了,反倒是糯糯,總是能清楚地指出:“這是佑佑,這是澤澤!”
阿煙其實早就給他們暗暗做了記號的,這個時候往那個記號處一看,發現糯糯果然是猜得不錯!
阿煙笑着對蕭正峰道:“咱們糯糯實在是古怪精靈得很,這孩子也不知道像誰。”
蕭正峰溫柔的眸子凝着她,偶爾看看身旁兩個肥嘟嘟的小傢伙,脣邊帶着似有若無的笑。
阿煙繼續喂他喝藥,笑着道:“不過有時候她也犯糊塗,到底是小孩子呢。分不清日子,只要不是今天的事兒,人家統統認爲是昨天。動不動就是,昨天老祖宗如何,昨天我爹如何,昨天我娘如何。都一個月前的事兒了,但凡人家記得,那就是昨天。”
蕭正峰脣邊的笑意更濃了,勉強動了動脣,用十分粗啞的聲音低聲道:
“像你。”
阿煙白他一眼:“少來,難不成說她精就是像你,說她傻的時候就像我了,哪裡有你這樣佔便宜的!”
這邊夫妻二人正說着話時,那邊女大夫過來了。
這個女大夫姓柯,柯大夫雙十年華,生得清秀可人,不過因幼時家貧,早早地被賣了,因緣際會走上了學醫的這條路子,拜了名師。她能夠在這個年紀入了太醫院,雖說還是打些下手,可也十分了不起了。
她進屋來,看到阿煙正和蕭正峰說笑,便提醒道:“夫人,將軍的傷剛剛好轉,不可讓他當過動情動緒,無論是喜還是悲,對養傷都不好,萬一牽動了傷口,那真是輕易不能好了。到時候,少不得大家都要麻煩了,連累將軍也受苦。”
因這兩位女大夫這些日子在這裡幫着料理,確實是大有助益,她們又是地位有些特殊的,一般人家得了她們過來幫着料理,自然是感恩不盡的。
是以這話雖然有些說教的意味,不過阿煙倒是不以爲意,只是命人抱走了兩個胖兒子,又讓嬤嬤帶下去糯糯,這才道:
“柯大夫說得也是,以後小心就是了。”
這柯大夫當下上前,親自打開錦被,要爲蕭正峰檢查傷口。
蕭正峰原本是笑着的,此時那笑卻漸漸斂去。
柯大夫的手剛碰到了蕭正峰胸口的衣服,蕭正峰的手則已經擡起來,阻止了她。
“我如今大好,自己看過。今日既然不用上藥,也就不必檢查。”
柯大夫有些意外,詫異地擡眸看過去,卻見蕭正峰一臉冷然,已經絲毫沒有了之前的溫柔笑意。
她有些怔愣,期期艾艾地道:“將軍,你的傷……”
蕭正峰冷聲命道:“下去吧。”
柯大夫有些委屈,有些尷尬,看看阿煙,卻見阿煙正在一旁收拾起剛纔餵過的藥碗,並沒有上前說話的意思。
她咬了咬脣,點頭道:“是,將軍。”
再是個太醫院的女大夫,再是受人尊重,在一品大將軍面前,她也不得不聽令的。
當下柯大夫走出去,阿煙隱約可以看到她眼角的一點淚花。
望了眼牀上的男人:“到底是大夫,你何必這樣呢。”
太醫院的這種女大夫,一旦入了這個行,從此一般都是不嫁人的,那真是一輩子都懸壺濟世了,這樣的人大家都很是敬重。
蕭正峰挑眉,冷哼一聲:“有些人,你敬她一尺,她讓你一丈,有些人就是呲着鼻子上臉。不過是區區一個大夫罷了,若是不喜,換一個就是,難道還能缺了,也膽敢跑過來教訓我的夫人。”
而蕭正峰沒說的是,太醫院的女大夫雖說都是不嫁人的,不過當然也有例外。偶爾間照顧個男病人,就此眉來眼去的中了意,迎進家裡的也是有的。一般夠資格動用女大夫親自來照料的,那都不是一般人,女大夫能夠勾搭上,那自然是好的。
如今這個柯大夫,便或許有那個意思。阿煙對這換藥治傷的事兒並不太懂,一心以爲人家好心幫自己照料,自然看不出其中門道。可是自己卻有所感覺,那似有若無的挑弄,說不清道不明的。
這種事兒吧,你如果去喝斥人家,人家或許會委屈,覺得你冤枉人家了。你如果不挑明,哪一日真成了事兒,可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阿煙回想起這個柯大夫素日的行徑,其實也是有點不喜。蕭正峰或許以爲自己沒感覺到,可是女人的直覺是最管用的,當下也就沒再說什麼,只想着過一段日子,蕭正峰的傷勢大好,趕緊將這兩個大夫送走,再送上謝禮,算是感激人家吧。
而就在兩位大夫所住的抱廈中,柯大夫回到屋子裡,卻是咬着脣,憋着氣,委屈得要命。
一旁的孫大夫見了,勸道:
“我知道你不想一輩子當這個大夫,想找個好人家嫁了,可是也不能這麼着急啊。我看這位蕭將軍不是什麼好惹的。”
柯大夫卻搖頭,堅定地道:
“這位蕭將軍確實不好惹,不過也就這樣的男人才好呢。你想他家是多大的權勢啊,我若是真能進了他家的家門,以後還用愁嗎?再說了,這位蕭夫人是個軟性子,到時候我真和蕭將軍有了什麼,看她那個樣子,也是不會說半個不字的。”
孫大夫聽着越發皺眉:
“你看這個蕭夫人孩子都生了三個了,這將軍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可見人家夫妻好得很,你想下手,也沒機會的,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如今這蕭將軍已經大好,過兩天咱們就離開這裡,你如果真想嫁人,何苦這樣,直接向院長稟明瞭,他素日憐才,對你很是喜歡,也沒有不放你的道理。”
柯大夫卻不以爲然:“不,你想錯了。正是因爲將軍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所以我纔有機會。男人家沒侍妾,那是沒開這個頭,只要嚐了這個甜頭,他說不得就放不開了!咱們當大夫的,要想勾搭個男人,還不有的是手段?我如果放棄了,便是稟明瞭院長,出去嫁個人,也不過是普通官宦人家罷了,哪裡進得了這種門第。”
孫大夫聞言,嘆氣。
心裡卻是想着,自己該找個機會先設法離開吧,免得柯大夫把這事兒搞砸了,倒是把自己也連累進去。
孫大夫是一心想老實當大夫的人,不想嫁人,也不喜歡柯大夫這種搞壞了女大夫名聲的人。不過想着到底是自己的好友,也不忍揭穿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