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軫臨黃昏時趕到黃澗都巡檢司駐地所在的大峪寨,在大峪寨附近的一座瓷窯裡找到徐懷。
這座瓷窯位於黃澗河左岸的一條溪澗旁,從大峪寨過去僅六七裡,山道險僻,用土坯牆圍出八九畝大小的院子,數排簡陋屋舍作爲堆放陶土、釉石及成品的倉庫以及制胎着釉的工房,兩座窯爐建於最北側的坡地上;此時其中一座窯爐熄着火,一座窯爐卻有滾滾黑煙升起,不少人在窯爐前忙碌。
史軫走到窯爐前,就見徐懷穿着短衫,衣衫沾滿煤灰,臉上也髒兮兮的,卻渾不在意的蹲在窯爐前,正定晴看着爐膛裡熱浪炙人的爐火。
史軫及徐懷身邊人早已習慣這一幕。
牛二閒極無聊坐一旁泥地上,他從山捋了一兜漿汁飽滿的酸果子,這時正擠眼皺臉的嚼開吮吸酸汁;十數侍衛錯落有致的守於左右;作爲黃澗都巡檢使、右軍都虞侯的王章穿着鎧甲,受不住爐膛前的高溫,站在一旁拿汗巾擦臉上的汗水。
卻是窯爐前站着幾名窯匠,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裡,生怕有一絲懈怠,就惹來殺身之禍。
姜燮以及沈煉等人走過來迎接史軫。
韓圭暫時兼領南蔡縣令,同時記室參軍的姜燮,全面承擔起來文函軍令的擬寫、簽發等事,他跟隨在徐懷身邊是再正常不過的。
沈煉卻是營造院下屬的煤鐵監主事,一直在淮源等地負責推進煤鐵開採、冶煉等事,他此時在徐懷身邊,可見徐懷此次到汝州,遠不單純是爲巡視防線。
徐懷見史軫走過來,站起來將衣襟上所沾的煤灰拍去,跟史軫說道:
“你趕過來正好——還要多找一些大窯試燒煤石,生熟煤都要摸索。魯山花瓷戰前就很有些沒落了,是爲何故?還不是北滍水沿岸的柴木都被砍伐一盡,出產不了物美價廉的瓷器,只有幾座大窯以出產精美青瓷、白瓷聞名,瓷價高企,也就無憚收購深山裡砍伐的上等桑柴燒窯,因此能活得滋潤——但這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
伏牛山、嵩山連綿起伏千餘里,森林資源自是豐富,但受限於落後的運輸手段,深山老林裡唯有臨近溪澗的木材砍伐下來,才能在每年汛季放排出山。
而臨近溪澗的林木卻又有限的。
汝州陶瓷業興盛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極盛時出現在大越立朝五十年之後這段時間,其時沿北滍水建有近兩百座窯爐,成千上萬窯工終日勞作。
當時除了燒窯用柴外,大量的窯戶、窯工在汝州、魯山等地的城池鎮埠集中居住,人口遠比其他地區的城鎮高得多,大幅加劇對薪柴的需求。
而近百年來伏牛山、嵩山之中臨水的溪谷坡地,也因爲山民劇增,都陸續進行了開墾。
這些都造成伏山牛、嵩山臨近溪澗的山林資源遭到過度砍伐。
人們被迫進入山嶺更深處伐木燒炭,費盡辛苦運出山來,雖然也不是不行,但代價卻要比以往高昂太多。
如淮源、信陽發展冶鐵業一樣,桐柏山裡總的木炭資源是充足的,但廉價、易砍伐燒製的木炭資源卻又是有限的。
今年淮源、信陽冶鐵產量加起來將突破五百萬斤,明後年照着年產超千萬斤的規模進行擴產,倘若不是大量使用熟煤,還繼續採用木炭冶煉鐵礦石,成本差不多要增加近一倍。
汝州瓷受限於廉價木炭資源的緊缺,近幾十年來發展距離百年前極盛時已有很大的衰落。
徐懷希望汝州瓷、箕山瓷能有比以往極盛之時都要發展更好,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儘快將能低廉、近乎無盡的生熟煤,能成功的運用到陶瓷的燒製中去。
在這一點上,相比較因循守舊的魯山窯戶,箕山窯戶上百年來孜孜不倦的摸索、克服當地陶土礦雜質複雜、窯變莫測的弊端,在當世青瓷、白瓷、黑瓷基礎上開發出色彩絢麗、窯變可控的箕山瓷,自然是可貴得多。
箕山窯戶在陶瓷燒製等方面,也積累更豐富、老到的經驗。
雖說這方面的工作,史軫之前都有推進,但徐懷覺得還不夠,要求組織更多的窯戶摸索生熟煤燒製瓷器的工藝。
徐懷接過侍衛遞過來的汗巾,將臉上的污漬擦淨。
瓷窯距離大峪寨就七八里路,徐懷也沒有騎馬,一邊沿山道步行,一邊跟史軫、姜燮、王章等人說話:
“燒陶自古便有之,瓷器自前朝也已經發展到極盛,天南海北民窯不計其數,聞名天下的就有八類。汝州瓷要重現百餘年前的輝煌,除了燃料的問題,新建瓷窯要儘可能沿北滍水分佈,東趙河谷的龍潭嶺今年也要籌劃建一些新窯。我設想汝州瓷真正進入新的極盛期,每年往外輸出瓷器十萬件、幾十萬件,都是遠遠不夠的,這點量,楚山區域內就能消耗掉——每年至少要達到三五百萬件輸出量,纔算是達成初步的目標……”
行營在箕山窯戶裡徵募的幾名大匠,此時也一併隨行前往大峪寨。
聽到徐懷的話,他們不敢露出絲毫不敬,卻暗地裡傳遞眼色,好似聽了什麼不着邊際的瘋話。
汝州瓷最鼎盛時,沿北滍水分佈有近兩百座大小窯爐,名列八大窯系之首,但一年所出也就四五十萬件瓷器而已——徐懷張口就說汝州瓷日後要達到三五百萬件年產出纔算達成預期,也難怪他們以爲是天方夜譚。
四五年前絕大多數人聽到徐懷說楚山冶鐵年產出要超過五百萬斤纔算初步合格,都很不以爲然,但楚山今年確實就能超額完成這個目標。
由於楚山鐵料用量都是逐年大增,信陽、淮源所產精鐵,主要也是用於內部各種器械、兵甲以及農具的生產,對外輸出有限。
外界除了南陽府外,目前還沒有怎麼感受到楚山精鐵對外擴張的威力。
在方城、向城二縣於伏牛山南麓的山地區域劃入楚山之後,行營也根據當地鐵戶的分佈情況,在唐白河西源東趙河的上游河谷龍潭嶺附近尋找到優質的煤鐵資源。
史軫已經擬定計劃,準備從淮源抽調一批工官、匠師前往龍潭嶺籌建鍊鐵高爐,但這需要根據今年冬季的局勢進行安排。
嶽海樓、曹師雄倘若這個冬季再次組織十數二十萬兵馬進逼過來,楚山除了再次進行全面的軍事動員應對之外,是沒有餘力做其他事情的,甚至現有的生產體系都會受到極大的削弱。
現在聽徐懷說今年就要在龍潭嶺額外籌建新窯燒製瓷器,史軫疑惑的問道:“節帥以爲京西、河洛這個冬季不會有大的動靜?”
“……”徐懷點點頭,說道,“剛剛得到消息,嶽海樓、曹師雄將在京西、河洛正式劃編軍戶,安置於洛陽、鄭州等地。”
“……這麼看來,京西、河洛在這個冬季是不會大動了,”史軫蹙着眉頭,說道,“赤扈東路軍上一次沒能啃下淮南,多少也傷了一些元氣,繼續強啃再而不得,只會動搖信心,不會有別的好處——他們抓住這個時間,劃編軍戶,留給我們的時間也更緊迫了。”
“是啊!”徐懷點頭說道。
軍戶在當世並非一個陌生的詞。
早在漢末,諸鎮軍閥爲防範士卒逃散,將家屬集中起來進行管理,並使之子孫世代爲卒,也是早期“軍戶”及世兵制的起源。
徐懷並不畏懼赤扈人今年冬季繼續發動攻勢。
雖說淮上、淮南等地會再次面臨嚴峻的考驗,但只要撐過去,不僅能令秦嶺-淮河防線進一步穩固下來,也會動搖赤扈人自身的信心。
更爲關鍵的,持續的消耗,會令赤扈人及降附軍在河淮的根基越發動搖。
此時京西、河洛着手劃編軍戶,可以預見赤扈人今年在京東東路、京東西路以及河東、河北、關陝等地也會有同樣的動作。
這雖然令敵軍沒有辦法在這個冬季大舉往南用兵,卻會鞏固他們對河淮等地的佔領。
大越所行雖是募兵制,但多從流民、饑民招募丁壯或囚徒刺配,除了終身爲卒外,還使家小隨軍。
汴梁淪陷後,河東、河北、關陝以及京畿等地的禁廂軍大規模投降赤扈人,其家小也都一併爲赤扈人所控制。
這爲赤扈人在中原推行軍戶制提供極大的便利。
大越不立田制、不抑兼併,八九成的土地集中到士紳豪貴之手;汴梁淪陷,士紳豪貴紛紛南逃,赤扈人以及降附軍直接佔有這些土地,與佔領區的民衆至少在土地上並不會暴發直接的衝突。
劃編軍戶之後,赤扈人及降附軍就可以直接將這些土地大規模分配給軍戶佔有,並由佔領區實際變成軍戶附民的民衆進行耕種。
劃編軍戶及實行世兵制,雖然長期實施下來會有種種弊端,但是初時,絕對有恐怖殺傷力的上策。
這也是徐懷最爲畏懼赤扈人的地方。
相比較以往屢屢南侵的胡虜異族,赤扈人有着更爲完善的軍政體制,有助他們能在短時間內鞏固對中原地區的佔領。
而赤扈人一旦在關陝、河淮等地佔住腳,大越短時間內卻又無力組織大規模的反攻,赤扈人接下來就可以騰出手來對党項人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