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小隊虜兵圍殲之後,徐懷便去休息,安頓村民、聯絡後部以及審訊俘虜等事都自有燕小乙、史琥、周永他們去處置;待景王等人凌晨趕到涑水殘寨,抓住間隙養精蓄銳一番的徐懷,才草草洗漱來見。
景王趙湍、錢尚端、喬繼恩等人都是文弱之身,渡河後跟着連日晝伏夜出行軍,也是吃盡辛苦;確認大體計劃沒變,諸部行軍一切順利,衆人都勸景王先去歇息。
此時後勤補給以及與地方州縣的溝通,都由錢尚端、喬繼恩領着胡渝、朱桐等人負責;大營軍務由張辛、鄧珪協助景王趙湍,他們這時候還沒有辦法歇息,都在院中忙碌;而楊祁業、顧大鈞等人充當侍衛及信令傳遞,這時候也分派人手,確認諸部行止,隨時保持聯絡。
以楚山卒爲主的翼騎營,徐懷也交給徐武磧、徐心庵、王憲等人負責統領,徐懷他主要負責目前最不容出漏子的前哨偵察——前哨偵察之事,這一刻也是主要由烏敕海、王章等人率小隊騎兵在翼城南部一帶逡巡,太嶽山東麓的斥候偵查,則由周景負責。
徐懷走回落腳歇息的院子,這時候卻沒有睡意,看到房脊上坐着一道人影,想來也只有蕭燕菡這麼閒暇。
涑水殘寨很小,又有近一半屋舍被虜兵縱火燒燬,此時除了要進駐千餘人馬外,之後還要用作後營軍的駐地,除了拱衛側後方外,還要保障從蒲絳等州籌集的糧秣能源源不斷沿着涑水河運往前線。
(涑水河源出歷山、太嶽山之間,先自東而西,經翼城南部折往西南,橫穿絳縣再西向匯入黃河。)
所以,翼騎營入駐殘寨的兵馬,僅分得很小一片營區,軍將都擠在一棟院子裡同牀共枕,也就徐懷與蕭燕菡相鄰各住一間單室。
徐懷爬上屋檐,坐到蕭燕菡身邊,看向被夜色籠罩下的原野。
星月稀廖,遠處陷入一片暗沌之中,遠山黑影模糊,卻是殘寨之內的景象還隱約可見,也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傳來。
“你在想什麼?”徐懷問道。
“陳子簫趕往西山已有十天了,卻還沒有消息傳回來,”蕭燕菡幽幽說道,“倘若我大哥決意率族人西遷,你會不會怨他?”
“爲什麼要怨?蕭使君有欠我什麼不成?”徐懷哂然笑道,“不過,即便燕廷殘族最終西遷,我相信也非蕭使君本意!”
“是啊,赤扈人崛起漠北,四十年來兵鋒盛極一時,早在其踏過大鮮卑山東進之前,烏倫古、喀額齊等地就有蕃部附庸於其,老弱病殘十數萬人衆,想要從党項與赤扈的縫隙間穿到烏倫古以西去,談何容易?”蕭燕菡發愁的說道。
党項人無論投不投赤扈,都不會輕易叫契丹殘部借道西進。
党項人內部那些不願投赤扈的主戰派,當然樂意拿契丹殘部當槍使,迫使他們頂在前面抵擋赤扈人;而投降派或議和派,則更想着將契丹殘部當成取媚赤扈人的獻禮。
除党項之外,陰山南北以及往西到烏倫古、喀額齊數千裡之間都是赤扈人的附屬部落——赤扈人之前對陰山到烏倫古、喀額齊地域控制還談不上嚴密,但在赤扈人吞併契丹之後,這一區域的部族,有幾家敢對赤扈人陽奉陰違?
即便不談赤扈人有可能派兵追殺,契丹殘族想要一路廝殺過去,最終在赤扈人控制範圍之外,尋找一處棲息地,談何容易?
不過,契丹殘落至斯,內部必然存在極多的分歧,更何況蕭幹、李處林、蕭統等人投降赤扈人,目前處境看上去並不算差,這也會動搖西山殘族一部人的意志。
就拿張雄山來說,徐懷看得出他對大越怨氣未消,都未必願意相助這邊,只是還能聽從蕭燕菡的命令行事。
徐懷目前對契丹在西山的殘族,自然是要極盡想辦法爭取,倘若最終不能如願,他也不會抱怨什麼。
一定要說憎怨誰,那也是大越自己作到這一步的。
徐懷待要多寬慰蕭燕菡幾句,卻見張雄山領着兩人走進院中來,招呼道:“張爺,從剌茲扈嘴裡挖出什麼來了?”
趕在入夜前,將侵凌涑水殘寨的小隊虜兵全部殲滅,其中包括將虯鬚番將敕茲扈九人生擒。
不過,不像契丹人漢化得那麼徹底,赤扈人通曉漢話者甚少,史琥、周永他們又不懂赤扈語,則等到張雄山趕到涑水殘寨後,將人交給他們審訊。
看着張雄山這時候帶人找過來,想必是從敕茲扈嘴裡挖出什麼有用信息來,徐懷與蕭燕菡縱跳下房檐,叫張雄山進屋說話。
張雄山坐下來,喝了一口涼茶,說道:“敕茲扈嘴巴甚硬,但另外幾個赤扈俘虜嘴就鬆多了——那青年番將爲郡主所殺,卻是從孟州趕往太原傳信的宿衛武官……”
“從孟州趕往太原,怎麼會跑到絳縣來?”蕭燕菡不解的問道。
從孟州走軹關陘北上,經澤州一路北上,可以直奔太原而去,完全沒有必要白白多走兩三百里繞道絳州,蕭燕菡懷疑張雄山審訊不仔細,叫人拿話誆住。
“赤扈人在韓信嶺南坡建了營寨,有大量精兵駐紮在那裡,信使應該是相信前往韓信嶺更有可能見到西路軍主帥!”張雄山說道。
韓信嶺乃是晉中盆地與汾河下游盆地的分界嶺,位於呂梁山與太嶽山之間,赤扈人的信使從孟州趕往韓信嶺,經澤州北上,或先穿過太嶽山,從絳晉等地借道北上,路途是相仿的。
赤扈人已然在韓信嶺南坡修築營寨,以防西軍沿汾水而上去解太原之圍,這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
不過,倘若赤扈人不僅將大批精銳都進駐到韓信嶺南坡,甚至還悄然將帥帳移到韓信嶺,這是打算等到西軍溯汾水而上時精銳盡出,在汾水兩岸重創北援太原的西軍主力啊!
蕭燕菡瞥眼看向徐懷。
他們渡河北上,有不少人主張沿汾水河北上,認爲他們只要佔據韓信嶺從南翼襲擾敵軍,一方面可以倚仗韓信嶺左右的山嶺險峻,不懼赤扈騎兵強攻過來,而待越廷下定決心,遣西軍援師沿汾水北上,也會趕往韓信嶺直接與他們會合。
此乃西軍接應太原守軍最爲便捷的一條通道,同時滯留澤潞兩州的敵軍倘若不想後路被包抄,也必將被迫北撤——在大越的疆域之內,西軍並無需要刻意穿過太嶽山,進入上黨高地,驅逐滯留澤潞等州的虜兵。
不管怎麼看,守陵軍進入韓信嶺伺機而動,有可能抓住更大的主動。
卻是一貫劍走偏鋒的徐懷,卻在這時主張穩妥起見,主張進軍太嶽山,進攻從澤潞等地北撤的降附軍側翼。
如今看來,守陵軍真要直奔韓信嶺,很可能一頭撞入赤扈人的天羅地網之中。
要不是確認徐懷真就只有一張嘴巴、兩隻鼻孔,蕭燕菡懷疑他是不是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你看我做什麼?”徐懷摸了摸自己的臉,問蕭燕菡。
“你怎麼知道韓信嶺不能去?”蕭燕菡訝異的問道。
“兵書有云,杮子要挑軟的捏,”徐懷胡扯敷衍蕭燕菡,又問張雄山,“俘虜可有交待那信使因何事趕往韓信嶺?”
赤扈人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很多信函都是口授不落字句,那青年番將爲蕭燕菡所殺,徐懷擔心他人並不知道傳信的具體內容。
“那信使乃是赤扈王帳的一個宿衛武吏,與敕茲扈相識,經過絳州相遇,兩人以獵殺村民爲約,要了卻一樁舊怨,旁人不意聽他與敕茲扈提及傳信之事,乃是你朝又密遣使臣趕到孟州,與其還沒有從孟州撤走的後軍主將聯絡,意圖割地求和,甚至承諾派出割地議和使奔赴太原,督促太原軍民獻城!”張雄山甚至帶有一些同情意味的說道。
“呵,這便是大越朝堂!”蕭燕菡忍不住拿“這就是男人”的口氣諷刺道。
徐懷袖手而立,久久不語。
張雄山問道:“要不要將這幾名俘虜直接處理掉,以免惑亂軍心?”
“有什麼惑亂不惑亂的,這又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煩張爺去將這事知會錢郎君、張軍侯一聲,今夜就不要驚動殿下了!”徐懷揮了揮手,跟張雄山說道。
張雄山走後,蕭燕菡盯着徐懷的臉,問道:“這事就這麼結束了?”
“要不然呢?”徐懷痛苦的反問道,“我並沒有能力去解太原之圍,赤扈人甚至在韓信嶺部署好天羅地網等待西軍去援,我能派人劫殺這狗屁割地議和使,以致太原軍民堅守到不得不陷落時,落一個滿城皆屠的慘烈下場嗎?”
蕭燕菡下意識還想奚落徐懷幾句,卻見他眼眶噙着淚水,愣怔片晌,柔聲說道:“有些事確定非你能改變,你也無需自責……”
徐懷長吐一口氣,看着蕭燕菡說道:
“我知道要說服你族殘部直接參戰很難,但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軍潰滅於大同,前後有三千俘虜被你們擒獲,除開七百多桐柏山卒外,此時應該還有兩千俘虜移至西山。你此時趕往西軍見蕭使君,叫他將這些俘虜交給你及其他願意與大越並肩作戰的將領統率,我承諾但凡有一口氣在,必會叫你大燕族人在這天地之間有棲息繁衍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