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朔的收復,要比想象中來得容易,甚至可以說是意外。
紹隆十二年初夏時,徐懷在汴梁做出優先恢復新收復地民生的決策之後,就各個方向就暫停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鎮南宗王府從太原撤出來,將這座千古名城縱火燒燬了,董成率領數百官吏趕到太原,與唐盤進行交接時,太原城也就城牆保持完好,城內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董成等人除了緊急籌建行省及州縣等各級機構,初步恢復地方統治,接下來最緊要的也是對太原等城池進行重建,籌劃對汾水中、下游河谷的治理。
河東行省的軍事防禦重心都在北部,其中唐盤以河東制置安撫副使、河朔行營兵馬都總管率部坐鎮忻州,行轅也暫時設於忻州;範宗奇以河朔行營兵馬副都管,率部進駐嵐州,兼嵐州知州;陳縉率部駐代州,徐憚率部進駐雁門關。
整個河東行省,紹隆十二年的秋冬,一切都以恢復地方統治、賑濟民生以及重建河東北部的軍事防禦爲主。
相比較鎮南宗王府退守雲朔的八九萬步騎,河朔行營駐守忻州及嵐州、代州的守軍,會同朔方行營進駐府州及偏頭砦的守軍,總兵馬僅五萬稍多一些,可以說暫時也沒有對大同盆地發起戰略進攻的能力。
然而鎮南宗王府卻知道眼前的平靜,只是暫時的。
他們知道等年過後,也許都用不了這麼長的時間,南朝對河東地區恢復統治,以嚴密的體系將河東兩三百萬心懷仇恨的殘存民衆高度組織起來,地方生產又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隨時會再度動員十數萬精銳兵馬,往寧武關、雁門關集結,殺入大同盆地。
到時候鎮南宗王府有與之在大同盆地進行抗衡的軍事實力?
鎮南宗王府最終還是決定在那一刻到來之前,趁着南兵暫時無力殺出寧武關、雁門關,果斷而迅速的將雲州、朔州、應州境內一切能帶走的,都遷往陰山以北去,將整個大同盆地都徹徹底底變成爲荒無人煙的草原,才能更有效的阻滯南兵有朝一日殺入陰山以北的漠南草原。
那裡纔是赤扈的根基之地,絕不能讓雲朔變成南兵北侵的踏腳石。
除了要將民衆、牲口全部遷走外,還要盡一切可能摧毀大同、朔州等地的城寨,摧毀這裡的農耕生產。
雲朔地區的土著蕃部,早年就大多追隨蕭林石南下了。
此時居於雲朔的,一部分乃是隨着赤扈鐵騎南下,隸屬於鎮南宗王府二十二千戶的赤扈牧民,有三萬餘衆。
一部分乃是從遼東等地遷入番戶、漢民,約有十萬人。
當然,居住於桑乾河兩岸的,更多還是當年隸屬於契丹治下的雲朔漢民,總計有四五十萬之多;曹師雄、嶽海樓所部漢軍,早年就是從這些漢民裡徵召。
還有高達四五十萬,乃是鎮南宗王府一路從河淮、
河東北撤,強行隨軍北遷的漢軍軍戶家小及一部分驅口,約有四五十萬人。
鎮南宗王府現在要做的,就是將這一百二三十萬附民以及數以百萬計的牲口,一個不留的全遷到陰山以北的漠南草原裡去。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卻遭到強烈的牴觸與反抗。
此時的牴觸與反抗已經不僅僅侷限於普通民衆,各種悲觀絕望的情緒也在降附漢軍的中下層武吏及兵卒中間瀰漫。
之前一路北撤,漢軍兵卒及家小還是勉強配合的,至少沒有滋生特別激勵的牴觸或反抗情緒。
因爲他們之前以爲哪怕是退到雲朔,也能分到屋舍與耕種的田地棲息繁衍。
然而此時還要進一步放棄雲朔,徹徹底底撤到陰山以北、他們全然無知的茫茫草原之中,他們又怎麼可能平靜以待?
撤到草原之中,世代耕種爲生的他們要如何生存,難道要跟茹毛飲血的番民一樣,去過逐水草而生的遊牧生活嗎?
他們能適應得了嗎?
這時候,所有漢軍軍戶北撤後都將淪爲赤扈人奴隸的傳言,也不失時機的在降附漢軍內部流傳開來,進一步加劇中下層將卒的恐慌與牴觸情緒。
其時鎮南王兀魯烈在摩黎忽率部保護下,前往漠北位於鄂爾渾河畔的汗廷反省這些年來所經歷的戰敗,宗王府留守雲朔坐鎮的,乃是都元帥帖馬雍及曹師雄、孟平、孟儉、仲長卿等將。
帖馬雍等赤扈將帥對敢於逃亡或反抗的人羣,自然是毫不留情的予以追捕、血腥鎮壓。
曹師雄、仲長卿等漢將即便早就注意到漢軍內部的不穩定與牴觸情緒,然而他們在鎮南宗王府的話語權一貫不及帖馬雍等王帳嫡系出身的將帥,甚至還因爲一連串的軍事失利而備受質疑;同時他們也深知他們個人留在雲朔沒有活路,南朝絕不會給他們幡然悔悟的機會,也是一力壓制中下層將卒想要留下來的聲音,強行推動北遷。
開始小規模的反抗總是容易鎮壓,民衆與兵卒逃亡,也是堅決出兵追捕,抓回來後動輒處以極刑,成百上千的人被曝屍荒野以儆效尤。
然而這並沒有遏制住此起彼伏的反抗或者說叛亂,越來越多的民衆及兵卒逃入附近的山嶺深處躲避搜捕。
沒有兀魯烈坐鎮的宗王府諸將並沒有想過要採取措施緩解矛盾,相反的,對逃亡民衆及兵卒的追剿、血腥鎮壓越發變本加厲,看形勢越演越烈,就要求所有負責追逃的人馬,將所抓到的逃亡者,不論婦孺老弱一律就地正法,就連襁褓之中的嬰兒也一個都不許留下。
十二月底,兩千多漢軍進入
晉公山深處的一座山谷,在那裡圍住千餘逃亡民衆,大部分兵卒不想再不分婦孺老弱的進行屠殺式行刑,在軍情參謀司潛伏人員的策動下發動兵變,擒殺曹師雄部將狄行後圍殲隨軍出動的百餘督戰虜兵,之後又快速從晉公山殺出,鼓動附近金城縣守軍一起參與兵變,奪下金城縣城。
徐憚坐鎮雁門關,一直密切關注雲朔的動靜,在接到金城方向降附漢軍兵變的信報之後,便毅然決然親率五千步騎借風雪掩護,夜馳奔金城,於紹隆十三年大年初一,在金城縣東的田家嶺設下埋伏,伏擊從大同、雲岡方向趕來鎮壓兵變的一萬虜兵。
取得金城初戰大捷後,徐憚並沒有選擇南撤,而是率部與金城起義兵馬會合,除了留少量兵馬及傷兵撤守城小牆堅的金城外,主力兵馬退入北部地形錯綜複雜的晉公山之中,堅持與合圍過來的虜兵主力進行作戰;於紹隆十三年元月十三,徐憚又率部從晉公山殺出,與出雁門關增援的陳縉所部,擊潰集結於晉公山南麓的兩萬虜兵。
與此同時,受金城守軍起義以及兩次大捷的影響與激勵,駐守應州、朔州、雲州各城寨的降附漢軍紛紛發起兵變暴動,奪城攻寨。
等到元月底兀魯烈率嫡系扈騎以及一部分增援騎兵從漠北緊急返回時,雖說此時還有兩萬四五千精銳赤扈騎兵佔據着大同、朔州、雲岡等城,雖說曹師雄、孟平等將手下還有近兩萬嫡系漢軍沒有參與暴動,但河東行省除了從寧武關、雁門關殺出三萬精銳步騎外,起義兵馬也高達三萬之衆,幾乎佔領了除大同、朔州、雲岡等城之外的所有城寨——燕薊行營、朔方行營也同時往西山及野狐嶺方向增兵。
面對這一情形,兀魯烈只能黯然決定提前棄守雲朔,率殘部北撤,從中原割裂出去逾兩百年的雲朔地區,就在一連串的兵變意外中,提前回歸中原的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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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啊,收復燕雲十六州異姓可封王,乃是太宗皇帝的遺詔——朝廷這麼多大臣也是遵奉太宗皇帝的遺詔請旨,陛下可不能罔顧無視啊……”喬繼恩坐在御案之前,絮絮叨叨的跟面容枯瘦、兩眼赤紅的紹隆帝說道。
“異姓封王?” .??.
紹隆帝雖說這幾年被幽禁宮中,桀驁不遜的性子被磨去不少,但想到以周鶴、顧藩等人牽頭遞過來的《奏請冊封豫王書》,仍然摁不住內心深處翻騰的怒氣,冷哼道,
“封豫王,加九錫,實授河南百縣,你們與那獨夫何不直接給朕一杯鴆酒來得爽當?”
“陛下你這是說什麼氣話呢,都這些年過去了,陛下哪一日寢食能安、哪一日不是日漸枯槁,真就不能放下這些有的沒的嗎?”
喬繼恩搖頭苦笑
道,
“老臣這把老骨頭也沒有什麼攀龍附鳳的心思,相信陛下也很清楚——老臣不時找陛下說幾句體己的話,也無非是不想看到大家顏面太難看罷了。且不說平涼郡公是否一開始就野心勃勃,但這些年來,抵禦胡虜、收復中原,繼而將割離中原兩百年之久的燕雲十六州收回,其功績之偉已在太祖皇帝之上。這是誰都無法抹除的事實。想當初天下亦非趙氏之天下,太祖皇帝得禪讓登基,也是衆望所歸也,陛下何苦想不通這裡面的道理?再一個,太皇、太后以及趙氏數千子弟婦孺被囚於漠北十數年,飽受侵凌,陛下真希望太皇、太后到這一刻還要淪爲赤扈人手裡最後拿出來抵擋大軍北征的盾牌嗎,而不是想辦法儘早將太皇、太后救回來頤養天年?”
喬繼恩擡起來頭,老眼昏花,努力看着紹隆帝臉上的神色變化,繼續勸道“……再一個啊,封豫王、實封豫地,這主要也是平涼郡王並不想對陛下逼迫太甚,纔想出來的折中法子。要不然啊,照周、顧、史、韓等人的想法,先虛封國公,過兩年就可以行禪繼之事,確實不需要那麼麻煩。陛下又何苦不稍稍退讓半步?”
“這也是稍稍退讓?”紹隆帝眼神嚴厲的盯住喬繼恩,但見喬繼恩如老僧坐定,片晌後又泄氣似的揮手道,“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但凡哪天端來鴆酒,還請言語一聲,讓朕死得明明白白。”
“陛下言重了,但凡纓雲公主有在,事情就不會鬧得這麼難堪,”喬繼恩說道,“纓雲公主還想着有朝一日爲顯殿下請藩呢……”
見紹隆帝眼神一凝,喬繼恩慢條絲理的說道“……千餘年前,漢武帝剿滅衛滿朝鮮曾立樂浪、玄菟、真番、臨屯四郡。老臣聽說平涼郡公的意思除了叫薊王日後前往樂浪就藩外,其他三郡也想着設以藩國以世襲。這次雲朔要比想象中收復得更早,從燕薊出兵遼東的時機就成功了,老臣以爲興許年後平涼郡公就下令楊祁業從燕薊出兵收復遼東。一切都順利的話,薊王差不多等到束髮之年,就可以在胡公等人的護持上前往樂浪就藩、建立藩國……”
成功收復雲朔之後,徐懷就已經具備了禪繼登基的外部條件,但內部除了高峻陽高氏以及葛伯奕葛氏還盤據西秦、浙南外,最主要的阻礙還有紹隆帝本人。
雖說一杯鴆酒最是直截了當,但還是極可能會給葛伯奕、高峻陽之流蠱惑士紳掀風攪浪的機會,給帝國埋下動盪不安的種子。
因此,除了先行冊封豫王進行過渡外,還決定給紹隆帝開出主動退位、配合禪讓的條件,就是在中原之外找處區域,劃給他的直系子嗣作爲新帝國的臣屬世襲。
“……”紹隆帝盯住喬繼恩,幾乎以爲代替司空府傳話的喬繼恩是在騙他、玩耍他,隨即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