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走了。
燕君行和棋歸也沒心情胡鬧了。
棋歸問他:“太后要到了,咱們去哪兒?”
“不是說要四處遊歷麼?總之不能讓我王嫂逮着了。”
不然他肯定又要跟着去鞍前馬後。而且他快馬加鞭趕到邊關,做下這等大事,太后少不得要好好訓斥她一番。
棋歸道:“那李宛……”
燕君行看了她一眼,道:“就讓毅之陪着他在這兒養傷吧。在軍中……”
他一猶豫。
棋歸低聲道:“只當他已經死了罷。”
李宛其實是個自由自在的人,這天下便沒有哪裡是他去不得的地方。他其實不適合從政。更不適合呆在燕國。遇此死劫,不若放他自由。
等收拾好東西,棋歸去見李宛。
這場大災,讓他整個人也萎靡了不少。燕君行坐在牀上是裝的,可是他是真的還起不來身。
“公主。”李宛也沒有擡頭看她,只低聲道。
棋歸看了他一會兒,道:“我就奇怪了,我都沒有怪你和一羣人合夥,把我哄得團團轉,怎麼倒是你見了我,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李宛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棋歸坐在他牀邊,仔細端詳他的樣子,突然道:“李宛,你多大年紀了?”
聞言,李宛愣了愣,然後道:“忘了,約莫三十多吧。”
棋歸低聲道:“你忘了,我沒忘,我記得你比我年長十四歲,你今年三十七。”
李宛笑了笑,道:“原來是三十七了。”
“可你這個老妖精,怎麼一點都顯老?”他這張臉,跑出去,跟人家說他二十五六也大把人相信。最要命的是,幾年前他就是這德行了,反而像是越長越嫩了。
李宛得意地道:“老子這是駐顏有術,你學不來的。”
棋歸也被他逗笑了,突然道:“李宛,你不是人吧?”
李宛一愣,然後道:“你胡說什麼,我不是人,難道是鬼不成?”
棋歸歪着腦袋,道:“不知道,總之我覺得你不像人。”
哪有凡人,能博聞廣記到他這個程度。他給人的感覺,像是已經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滄桑,看過了多少世事無常。他的樣子很年輕,而且好像永遠年輕,可是他的眼神,卻深邃得讓人觸目驚心。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笑道:“你看,這是人的手,還是暖的。你不能因爲我長得比你好看,你就說我不是人。”
棋歸笑了笑,不知道爲什麼沒有把手掙開。
她輕聲道:“李宛,我要走了。”
李宛的神色很平靜,好像早就知道了。
他道:“哦。”
棋歸反手握住他的手,道:“那你呢,等你好了,你要去哪兒?還回來找我麼?”
李宛緊緊抓住她的手,幾乎抓得她有些疼了,可是他面上的神情卻是無所謂的。他淡淡地笑,一如既往,雲淡風輕,道:“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
棋歸垂下眼睛,站了起來,低聲道:“我走了。”
李宛靠在牀頭,道:“你去。我打算先到畢國走一趟。木木也到了該啓蒙的時候。”
聞言,棋歸心下一痛。她和李宛,始終不可能坦然相見。李宛縱然有心,可是心思叵測,也讓人無法介懷。
她知道李宛是喜歡她的。可是她不知道,李宛爲了達到他自己的目的,將她作爲一顆棋子玩弄於股掌之上,多少次傷心欲絕的時候,他又到底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
或許,他的神色,也和現在一樣,平靜,淡然。
棋歸和燕君行走的那天,姜彌帶着人去送她。
那天晚上,李宛突然做了個夢。他一直當自己是個沒有心的人,所以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可是這次夢境襲來,竟壓得他無法喘息。
一切又回到了趙國,亡國之初。
他看到自己飛奔上山,把年幼的棋歸給帶了出來。她渾渾噩噩的,一路都在哭,一邊回頭看血染的山頭。
她問他:“若是我回去,能不能保住師太和師姐們的性命?”
李宛冷冷地告訴她:“****已經屠城,全城的百姓,都已經死了。”
然後他把她一個人丟在山下,只站在暗處,看她在子民的屍首中絕望地大哭。然後摸索着站起來,踩着人,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那時候,李石不忍,想上前去,可是被他攔住。
“她是趙國公主,趙國之痛,她不能逃避,必須一力承當。這樣,她長大了,才知道要報國仇家恨。”
她終是漸漸長成了。李宛一直在背後默默地守護着她,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怕她不成氣。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捨不得她受委屈。
那一年,趙棋歸十六歲,嫁燕君行。
燕君行的腰是他傷的。不過不是親手,是設計借了陳國人的手。爲的,是激化燕陳的矛盾。
燕京十里紅妝,公主鑾駕經過長街。李宛站在京城街頭的某一個屋頂,手裡甚至還捏着個茶杯,垂眸看着這一切,算是爲她送嫁。
一念之差而已,他李宛爲棋歸送嫁。
當時他很快趕回陳國境內,進入了妃陵,找到了趙棋英的陵寢。他們本是故交。有此喜訊,李宛覺得,也該來和趙棋英打個招呼。
他道:“你小妹出嫁了,丈夫是燕國武侯爵燕君行。人人都說他是個紈絝子弟,可我看他非池中之物。你放心,等國仇報了,我便把她帶回來,讓她在你墳前爲你燒一炷香,告慰你在天之靈。”
最終棋歸越走越遠。
他們本就不是這世上相依爲命的親人。起碼李宛不是用對待親人的方式來對待她的。
夢靨之中,滿地紅。她的紅蓋頭,她的紅嫁衣,她低垂的眼眸下美得驚心動魄的紅脣。還有她混着嫣紅胭脂的眼淚。
李宛只覺得一切都停留在他爲她送嫁的那一天。十里紅妝,襯得上她的威儀。雖然是託了陳國的福氣。丈夫是享譽天下的大英雄,也配得上她。
那紅紅得徹骨,讓人窒息。
掙扎之中,李宛猛的睜開眼,眼前漆黑一片。
他大喘了幾聲,汗如雨下。
在門口看守的女騎聽到動靜,連忙推門進來查看:“騎主?”
李宛低聲道:“公主走了麼?”
女騎一愣,道:“走了有半天的功夫了。”
聞言,李宛又閉上了眼睛,道:“給我倒杯水。”
“是。”
一杯涼水下肚,李宛才覺得靈臺清明起來。他低嘆了一聲,心道難道是魔障了不成,或者是受了夢蠱的影響,竟然大半夜的開始做這種夢。
可惜她走的時候,忘了把那夢蠱收回來。
女騎看了他很久,終於低聲道:“騎主。”
“嗯?”
“屬下聽說,公主走的時候,交了一個東西給姜將軍,說是讓他轉交給您。您要不要,現在看看?”
李宛沉默半晌,道:“你去把姜彌叫起來罷。”
然而棋歸交給姜彌的是一個玉墜子。他在武侯爵府的孩子身上都看到過,應該是託他帶去給在畢國的木木的。
李宛手裡拿着那玉佩,也只苦笑。
她一日思念那個孩子,便一日不能原諒他。哪怕她剛剛把他從那絕地之中救出來。
這天夜裡,棋歸和燕君行宿在郊野的馬車上。
她睡在燕君行身邊,睡一會兒就醒了過來,卻有些輾轉反側。
燕君行一手把她撈了過來,道:“地方本來就小,別晃了。”
棋歸爬到燕君行身上,低聲道:“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發慌,就是睡不着。”
燕君行道:“心慌什麼,天塌下來還有爺給你頂着呢。”
棋歸笑了一聲,道:“嗯!”
然後果然摟着燕君行,低聲道:“我剛做了個夢,夢見了咱們大婚的時候。”
燕君行睜開眼,以爲她是在提醒他他們還沒有正式大婚的事情,便道:“回去便娶你。十里紅妝,讓你嫁的風風光光。”
“孩子都那麼多個了,讓人笑話呢。”棋歸道。
她爬起來一些,認真地道:“我是真夢見了的。那天不也是十里紅妝,還有公主鑾駕。我原以爲我當時慌亂,沒想到能夢得那麼清楚。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什麼不對勁?”
“不知道,就是心裡發慌。或許就是當時,我出嫁的時候,覺得前程未卜,所以也害怕啊。”
燕君行沉默了一會兒,道:“現在不怕了,孩子都那麼多個了。”
棋歸想了想,實在想不通夢裡那種悵然若失之感到底是哪裡來的。心道也就是個夢罷了。
她支起身子,又親了燕君行一下,笑道:“這次你可不許食言了。我太虧了,等了三年又三年,白給你生孩子了。”
“什麼時候虧了你的”,燕君行想到自己也等了那麼多年,也笑了起來,一手摟着她,低聲道,“這回,不管發生什麼事兒,我都要先把你娶回去再說。”
棋歸笑着吻住了他。
喜兒和百合在外頭守夜,看那馬車時不時晃一晃,彼此對望了一眼,然後都有些詭異地笑了起來。
倒是喜兒臉皮薄,沒想到百合一個姑娘家倒是一點兒也不在意。
百合也沒管他,自注意看了看那個車子,觀察了一下,然後自言自語道:“看來不用送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