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降臨,戰馬輕車熟路地往幽州城方向疾馳。
燕喃哭得累了,趴在馬背上,似下一刻就要摔下去。
活着嗎?
胸口還在呼吸,心臟還在跳,她確確實實活着,活在沒了淵哥哥的前世裡。
錐心的痛壓得她喘不過氣,幾欲想墮馬尋死,又生生被俞弈最後的話給拉了回來。
“就算爲了他們不白死,活着的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眼前閃過那些明知必死還要留下的士兵面孔,漸漸生出一絲力氣。
神仙說過,再沒有重來的機會,且他連個鬼影兒都沒了,她上哪兒討價還價去?
那她五十年的陽壽,就這麼白白浪費嗎?
俞叔說的沒錯,淵哥哥不能白死,整個林府不能白死,還有千千萬萬以血肉之軀擋在幽州城外的熱血男兒,都不能白死!
燕喃抓緊了繮繩,緩緩擡起頭來,茫然哀慼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
夜色中,前方是越來越近的幽州城,似巨獸般蟄伏在黑暗裡。
馬兒來到城門底下,三丈高的城門兩旁,兩掛紅燈籠在風中晃晃悠悠,映着深深的門洞……
門洞?
燕喃一驚,這大晚上的,城門竟然開着?
一個守衛都沒有?!
她涌上不妙的感覺,匆匆策馬進了城,徑直往城東府衙而去。
不知道淵哥哥那邊的消息傳到府衙沒有,她得先去報信,若幽州城衛提前做好準備,或許還能將北蠻兵擋上一陣。
府衙門口靜悄悄的,月色如洗,除了兩隻蹲在門旁的大石獅子,什麼都沒有。
燕喃下了馬,小心翼翼走上臺階,輕輕推了推府衙大門。
開着的!
她穿過前院,穿過公堂,來到後院。
心越來越沉。
同樣是一個人都沒有,偌大的衙門,空如鬼蜮。
書文紙張、軍服被褥,灑落各處,滿地狼藉。
只有遠處傳來的梆子聲,讓她知道自己沒有走錯時空,還在這個世界。
這是,已被北蠻洗劫?
燕喃繼續往裡走去,府衙後頭,是一盤宅子,她踩着月色走上正廳前的廡廊,廳門大開,裡頭同樣狼藉一片。
燕喃輕嘆一口氣,完了,知州大人都不見了,幽州這下,真的完了!
她轉過身,正要離開,忽“呲拉”一聲輕響,從廳後傳來。
她猛地回頭,“誰?”
沒人回答。
又是一聲響,比剛纔正清晰,似乎是鐵鏈的聲音。
燕喃回身,小心翼翼跨過正廳門檻,繞過一道屏風,循着聲音的方向,後頭書房內,隱隱有昏黃的燈光。
她壯着膽子,朝燈光走去。
來到隔扇門前,見月光透窗而入,窗邊書案上點了一盞孤燭。
映着微弱的燭光,窗畔牆角處,赫然蜷着個人,頭髮披散在臉上,胸口一大片陰影,手腳處竟是綁着鐵鏈!
“救……救……”那人聲音沙啞,斷斷續續呻吟着。
“你是誰?”燕喃不敢冒然過去,小心翼翼問道。
“救……林將軍,快,去,飲馬河,是……圈套!”那人費力掙扎着吐出字來。
燕喃鼻子一酸,捏緊拳頭,淚又滑了下來。
沒想到,還有人和她一樣,也一心想着救淵哥哥!
她匆忙過去蹲下身子,扶起那人身體,含着淚道:“你是誰?鐵鏈有鑰匙嗎?有刀嗎?”
那人勉力擡擡腳:“靴子,匕首。”
遂又拼命搖頭,“先去……報信!”
燕喃探手到他腳腕處,果然摸出一把匕首來,匕尖寒意森森,光可鑑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拿起匕首試着斬那鐵鏈,“嘩啦”一聲響,燕喃瞪大了眼。
鐵鏈竟應聲而斷,混如切豆腐一般!
那人還在掙扎:“快……報信!”
燕喃紅着眼,又斬斷他腳上鐵鏈,低低應了聲,“晚了!”
那人身子一僵,猛地擡起頭來,“爲什麼?”
散發後露出面容,竟是個五官絕美的少年!
“因爲。”燕喃咬住脣,“林將軍已經死了。”
少年目光劇震,身子突然往後一仰,筆直倒下去。
“喂!喂!”燕喃慌忙相扶,見少年毫無反應,伸手到他鼻尖一探,氣若游絲。
又俯身在他胸口,糟了,心跳驟停!
她學過心肺復甦急救,忙跪地握拳朝少年左胸叩擊,兩下,三下。
再深吸一口氣,俯身到少年面前,毫不猶豫掰開他緊閉薄脣,對準吹進去。
如此反覆三四次,終於感覺少年左胸下又跳動起來。
燕喃滿頭大汗,籲出一口氣,忽鼻尖聞到紙張燒焦的味道,連忙跳起身。
原來是那桌案上燭火燒到了底,引燃旁邊文書,明顯是有人故意拿走燭臺,做這般佈置。
燕喃胸口激憤,若她晚來一步,這少年便會被燒死在這裡。
這些人爲了阻止謀害淵哥哥的計劃傳出去,也真是費盡了心思!
她匆匆撲滅紙張上的火,又在架子上新找來燭臺續上,將書案上的燭火吹滅。
一回身,嚇得一個激靈!
剛纔還躺着不能動的少年這會兒好端端倚牆而坐,臉色慘白,正目色森然地看着她。
那雙眼,目若寒星,幽遠又冷澈,映着燭火凜凜生光,沒有一絲溫度。
燕喃不由打了個寒顫。
“你是誰?”少年問,聲音平靜而冷冽,如雪山玄冰。
“我?”燕喃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個身子的記憶,“我叫燕喃。”
和她的名字一樣!
“這是什麼地方?”少年抿了抿嘴脣,微皺皺眉,扶着牆緩緩站起來。
燕喃有些奇怪:“這裡是幽州府衙啊?誰把你關在這裡的?”
少年有片刻茫然,目光在屋內轉一圈,最後落到書案上。
他匆匆走到書案前,左手提起毛筆蘸了蘸端硯中的殘墨,隨意扯過一摞紙,楞了楞,又將毛筆換到右手,揮墨疾書起來。
燕喃愣愣看着他:“你做什麼?”
少年頭也不擡:“幽州城,作爲換回永寧帝的條件,已經被大梁送給北蠻,北蠻快進城了。”
燕喃腦袋“嗡”地一聲,難怪,難怪知州府尹府衛都跑光了!
難怪北蠻賊子來得這麼快,那淵哥哥的死……
燕喃恨得牙關打顫,咬得“咯咯”作響,雙手絞得青白,林家軍,怕也是換回永寧帝的條件吧?
不然爲何這麼重要的消息,淵哥哥和俞叔他們都不知道!
還生生用性命擋着北蠻!
她一把火燒在胸口,恨得睚眥欲裂,那少年已遞過一沓紙,“趕緊走吧,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這個散到街上。”
燕喃回過神,走到書案前,這才發現少年胸口衣裳上都是血漬。
她顫着伸手接過那疊紙,是警示北蠻即將進城的消息。
“那你呢?”她擡起頭來問一句。
“我?守城。”那人又低下頭去,磨起墨來。
瘋了吧?
守衛都跑了,一個人守城?!
這或許是府衙裡唯一願與幽州共存亡的大梁義士了。
燕喃憐憫地看着那人,不愧是敬仰淵哥哥的人,她嘆口氣,鄭重道:“保重!”
捧着紙轉身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那人聲音:“前廳架子上藥箱裡有草藥粉,傷口別碰水。”
燕喃頓一頓腳,“多謝!”
燕喃找到草藥粉,撒在手背傷口上,又匆匆往外跑去。
北蠻。
燒殺戮虐,無惡不作的北蠻賊子!
在這個小啞巴燕喃的記憶中,原本和叔叔嬸嬸過着富足的生活。
兩月前,北蠻攻進幽州城,抓走永寧帝。
就在那次,叔叔嬸嬸帶她出逃,雙雙死在北蠻賊子箭下,她則孤身一人躲在俞府後牆外,被二夫人撿回了俞府,放到廚房打雜。
她早晨跑出來的地方,就是平津侯俞府,也正是俞弈將軍的家!
若這次幽州整個被送給北蠻,還不知他們會把幽州城糟蹋成什麼模樣!
燕喃一陣心寒,來到長街上,見更夫提着燈籠搖搖晃晃走在前頭,忙追上去。
“大叔,麻煩您傳個信兒。”
更夫見燕喃從衙門裡出來,一聽說北蠻賊子要入城,根本不多問,匆匆敲着鑼一路喊下去!
“北蠻賊子要入城啦!當——當——”
“北蠻賊子要入城啦!當——當——”
燕喃一面將手頭紙張沿街散發,一面沉思下一步該如何。
北蠻來了,幽州城裡能逃的都會逃,尤其是平津侯這樣的大家。
當今太后與平津侯前年去世的老太君乃是表姐妹,俞家在京師也有宅邸。
所以他們要走,定會去京師——開封府。
淵哥哥的死,定和這次換回永寧帝有關。
要查清背後關鍵,去開封是必然。
便混在俞府跟着去開封罷了。
不過,她轉念又想到俞府廚院裡的朱嬸子,有人高價收啞巴做什麼?
她散完傳單,匆匆策馬往平津侯府跑去。
這一出來,足足折騰一日一夜,等她回到那角門處時,天已泛青。
她粒米未進,又累又餓,暈暈乎乎照原路溜進門,剛剛進廚院院子,身後猛地竄出來一個人,將她死死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