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香在逍遙臺和鄭王抱頭痛哭的一齣戲剛結束,望仙城各個家族都得到消息了。
有罵刑天香的,也有誇他的。
此時趙理已經帶着兩個侄子扮做歸鄉的窮士子,混在人羣中出了城。
自從商人絕跡,城門口陡然清靜了下來,每天進出的只有揹着包袱的窮苦百姓和揹着書箱的士子。其他哪怕是挑擔賣胭脂的小商販進城都會被克以重稅,有時擔子還會被沒收,所以現在的百姓們想吃油都要提着油壺跑到城外去打,城裡的商鋪縱使開着門,裡面也沒有貨賣。
拋下鄭國的事事非非,只靠兩條腿踏上歸鄉路的趙理他們腳步越發輕快了。三人帶着年輕力壯的隨從們一起扮成同鄉同村裡讀書的士子,前來王城碰碰運氣,結果失望而還。
他們一大早出城,要趕在黃昏之前到下一處小鎮。
因爲荒野裡有狼羣,聽說今年因爲打過仗,死的人多,狼也變多了,一個狼羣就有幾百條狼,它們甚至敢去襲擊一些小的村莊,如果村莊的男人不多,又沒有狗,沒有扎籬笆的話,就會成爲狼羣的目標。
而且,現在路上商隊少了,夜裡沒有人趕路,也看不到紮營的篝火。
他們沒有帶馬,也沒有乘車。哪有窮士子人人騎馬,個個坐車的?
趙理本以爲兩個還年輕的侄子半路就會叫苦,不料這兩人一路走得比他還快,簡直歸心如箭。似乎他們每一步都更接近魯國,這讓兩個少年的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來。
趙理漸漸明白了。在家族中年輕一代的心裡,未嘗沒有對老一輩的不理解和怨恨,只是他們不敢說,也無法說出口,只能壓抑在心底。
現在只是回到魯國就能讓他們這麼開心。哪怕回去後,他們會揹負罵名、污名,會受人鄙視,他們也不在乎。在他們現在的腦海裡根本想不到,那些污名輕飄飄的,彷彿還在天上飛。
在小鎮留宿時,趙理聽到兩個侄子在講悄悄話。
“我們在鄭國還不是一樣被人看不起?”
“我寧願回去當魯人,也不願意做鄭人。”
趙理在門前站住,停了片刻,轉身離開,走到庭院中,仰頭望向天空中的半輪明月。
鄭人看趙家人是魯人,還是背棄國君、逃到鄭國來的魯人。
當年父輩們爲了保存家族才逃走,可年輕一輩不理解父輩的選擇。父輩替他們選擇了活命,但對年輕人來說,屈辱的活下去,遠沒有光明正大的去死更值得。
遠在鄭國的趙明也睡不着覺,在屋裡來回轉圈,桌案上是他寫好的文章,雪白的公主紙襯着漆黑的墨跡,顯得黑白分明。所以,這魯國傳來的東西一經人使用,就迅速的流傳開來了。
趙理帶着人走了,生死不知。不知他們能不能平安到達魯國,能不能紮下根來,能不能重新獲得魯王的信任與歡心,能不能……
他長嘆一聲,望向窗外皎潔的明月,又回到桌案前把文章重新讀了一遍,提筆修改了幾個字,斟酌幾遍後又改了回來。
刑家的事他們插不上手,趙家只能繼續在鄭王身上下功夫,明日他要去見鄭王。
趙家能不能推動鄭王迎娶魯國公主,這意味着趙家能不能在鄭國佔據一席之地。
逍遙臺上,鄭王在將近一年之後,終於再次走進了王后的宮殿。
趙王后得知之後,匆匆打扮好,帶領着她的姐妹一起跪在玉階下,恭迎鄭王。
當鄭王從王駕上走下來的時候,趙王后擡起消瘦之後更顯嬌美的臉,兩行清淚滾滾而下,“大王……”
“王后。”鄭王快步過來,親手扶起趙王后,憐惜的掃過她的面容,撫摸她的肩膀,“王后怎麼瘦了這麼多?”趙王后嗚咽着倒在鄭王懷中,在她身後是宮中最嬌美的鄭女和曾經最受鄭王喜愛的陪媵,一張張玉面朝向鄭王,就像他是她們的天。
鄭王只有一雙手,扶住趙王后,就不能去抱剩下跪在地上的女人,他連聲道:“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
王后宮前一片悲聲。往日鄭王不來,她們就是哭也沒有人看,今日鄭王在此,不趁這個時候哭,又要到什麼時候哭?
這些女人個個哭得肝腸寸斷,哭得鄭王也紅了眼圈。
哭到侍人提醒:“大王,下雪了,快進去暖和暖和吧。”侍人看了眼趙王后,“莫要凍壞了王后。”
比起凍壞自己,趙王后更怕凍壞鄭王。她連忙從鄭王懷中爬起來,再叫起她的姐妹,十幾只纖纖玉手狠不能把鄭王捧在手心裡的把他拉進了殿內。
殿中早已燒起高燭,溫暖如春。趙王后生怕鄭王來了又走,直接把人帶到了寢室之內,坐在了臥榻之上。
她和她的陪媵們侍候着鄭王,只怕自己不夠美,不夠愛鄭王,不夠讓他憐惜。
鄭王享受了一場,又酣睡了一場後再醒來,就見趙王后與剛纔侍候自己的三個美人就候在牀邊,四雙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他。
看到鄭王醒了,趙王后溫柔道:“大王醒了?口渴嗎?”不等鄭王答一句,調得甘甜的飲料已經送上來了,盛在玉杯中。
一雙玉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喂到鄭王口中。
鄭王才飲過水,一位美人柔聲道:“大王飢否?奴制了蒸餅。”
鄭王怎肯辜負美人?他一點頭,食案送上,不止有蒸餅,還有燉肉、香湯。
鄭王沒有看到小陶甕裡有什麼就先聞到了熟悉的香味,笑道:“狗頭丸子?”
這是自魯國傳來的美食,現在鄭王宴上也常有這道菜,諾大的肉丸子,豐厚美味。
趙王后特意許下重金打聽來的這道鄭王近來最愛吃的菜,還特意收買會做這道菜的粗役,讓他到這裡來給鄭王做這道菜,就爲了讓鄭王醒來後能吃上,能再多留一刻。
鄭王本來只是打算來看一看趙王后,提一提魯國公主的事,如果趙王后真心愛他,當會爲他退讓。結果來了以後,先是不捨得辜負王后的美意,現在又嚐到喜歡的食物。鄭王的心已經軟了。
……還是不要把趙王后送回趙國了。
他想。
王后如此愛他,他也捨不得王后,何不說服王后留在鄭國?只要她肯讓出王后之位,居於魯國公主之下,那他可以讓她當夫人,兩人也不必分開了。
食完一頓飽飯,鄭王起身沐浴,趙王后不用侍人,帶着美人親自侍候鄭王洗浴、更衣。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鄭王擁着趙王后躺在榻上,一番柔情之後,鄭王提起了魯國公主。
趙王后剛纔還帶着紅暈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顫抖的趴在鄭王懷中,一雙玉手僵硬的緊緊抓住鄭王,“大王……大王不要奴了嗎?”
鄭王此時提起魯國公主還能有什麼意思?
趙王后怎麼也想不到,原來被趙國放棄不是最悲哀的,被父親拋棄不是最可怕的,與女兒分離不是最痛苦的,被鄭王冷落不是最糟糕的。
現在纔是她的絕境。
她無法可想,無計可施,只能扯住鄭王的衣襟,不停的哀求道:“大王……別不要奴……奴只有大王了……大王如果不要奴,奴只能去死!”
鄭王抱住趙王后,柔聲道:“孤怎麼捨得下你?快不要哭了。”
趙王后驚喜之下又不敢相信,猶豫道:“大王不是想迎娶魯國公主嗎?”
鄭王做出爲難狀,趙王后剛剛升起的希望又破滅了,她的心直往下沉。
大王希望她讓位……
他希望她自己走。
趙王后的嘴脣都咬出了血,只能喃喃道:“奴離不開大王……奴離開大王會死……”
鄭王嗯了兩聲,也摟住她道:“孤捨不得你。”
“奴不要離開大王……”趙王后縮在鄭王懷裡,好像有隻無形的手會把她抓出去一樣。
……或許她更怕鄭王會把她推開。
“孤也捨不得你,不想叫你離開。”
這句話聽了三次,趙王后突然明白了什麼,她試探着問:“大王能留下奴嗎?奴只要能留在大王身邊就好。”
“果真?”她聽到頭頂上的鄭王問。
趙王后懂了。鄭王也不想和趙國真的爲敵,所以他不想,也不敢把她遣回趙國。之前,他可能想讓她自己認罪,自己離開,他當然會百般挽留,她卻是自己要走的。至於離開了鄭國,她是不是會在踏上趙國之前就自盡,他並不關心。
但她不能回趙國。她無比的瞭解自己的父王,他對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兒女之情。她不能回去成爲趙王用來對付鄭國的武器,因爲趙王會要她的命,她死了比活着對趙王更有用。如果她在被鄭王拋棄後回到趙國“自盡”,趙王就可以爲她悲傷了。
相反,她繼續留在鄭國,鄭、趙之間的盟約就還算數。對鄭王來說,她活着更有用。
趙王后在心裡想清楚之後,就不顧赤-裸,步下牀榻,跪在榻前對鄭王哀求:“大王只要不拋棄奴,奴就永遠不會離開大王。大王如果拋棄奴,奴也不想活了……”玉白的美人瑟瑟發着抖,跪在那裡,口述哀情。
鄭王很快就被王后打動了,親自下榻把趙王后又抱了上來。趙王后曲意相就,鄭王重振雄風。一夜過去後,鄭王就離開了。趙王后召來陪媵,對她們說:“趙國對不起大王,大王卻不計前嫌,我自慚形愧,昨夜已經現大王請求,自陳不堪高位,願退位讓賢。”
底下的陪媵神色不一,有一臉喜色的,也有一臉悲哀的,更有氣憤不已的。
趙王后一一掃過她們年輕的臉龐,心中冷笑,口中道:“願意與我同進退的,來到我這裡。不願意的人,可以繼續留在這裡。”
當下有幾個女子站起身,走到趙王后身側,剩下的人都把頭低下了。
趙王后等了數息,見不再有人過來,就對自己身邊的人說:“既然如此,你們就回去收拾行李吧。”
當天下午,趙王后就帶着願意跟她離開的人搬了出去,搬到了王宮偏僻處的一個小宮室內暫住。
鄭王在殿上聽到侍人回稟後,當殿痛哭,對着公卿說:“王后要棄孤而去了!”然後起身,不乘王駕,奔向趙王后暫居的小宮室。公卿們連忙跟了上去。
他們到的時候,鄭王正在殿外求趙王后搬回去。
趙王后不肯見鄭王,緊閉宮門,對鄭王說:“奴有罪,不敢見大王。”
鄭王哭道:“王后何罪之有?快些出來,隨孤回去!”
趙王后在門後哭道:“大王不怪,是大王寬宏,奴沒有臉再見大王,也沒有臉再當王后,還請大王放奴歸去!”
鄭王道:“王后要離開孤嗎?孤不捨王后。王后就能捨得孤嗎?”
趙王后在門後大哭。
一王一後隔門悲泣,底下的公卿就上來勸。
但趙王后堅持不再當王后,口口聲聲都是趙王陰害鄭王,她身爲人女,自然要替父王贖罪。
鄭王則道趙王並未害孤,趙國與鄭國乃是永世友好之邦。
趙王后仍不肯出來,還命人把王冠和玉笏給送了出來。
鄭王在趙王后門前哭到昏過去也沒能求到趙王后開門一見,以後數日,鄭王都來此地求趙王后出來,趙王后一直沒有迴應。
公卿也陪鄭王一起來,前面是跟着一起求趙王后出來,見趙王后不改主意,就轉而請鄭王接受趙王后的請求。
鄭王先是怒,後又悲,萬般無奈之下,最終答應趙王后收回她的王后之位,但又立刻重新納她爲夫人,總之就是不肯放她離開。
鄭人者道鄭王深情,王后厚義,乃是千古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