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落下,遼城終於進入了寒冬。
比以往更冷清的“街道”上站滿了看起來像貧民的士兵。
“據說”這些人都是楊家的部曲。
姜姬上車時看到這裡的人八成都沒有鞋子,近六成的人算是衣褲都有,只有不到二成的人穿了棉衣。
而只有圍着她的車的人,身上穿着藤甲,手中有矛。
真正的門面是前頭騎馬人十幾個人,他們身上穿的是皮甲,腰間有劍,背上有箭囊,手中握着弓。
所有的人都是面黃肌瘦,站在後面的還有幾個看起來像五六十的人,但據說這些人都是“年輕人”,“及冠之年”。
坐在車上,姜姬對衛始說:“看來楊太守並沒有讓他們吃飽。”
衛始說:“他們還沒有餓死。”而他們的家人現在又在哪裡呢?
車搖搖晃晃的動起來。
楊太守到底還是答應讓她去祭拜楊誠了。
“這對他並沒有壞處。”衛始一邊看着車窗外,一邊說:“而且對他有好處。”他冷笑,“畢竟他連公主都請來了,楊家其他人會感激他的。”
等於姜姬來祭拜的人情都被楊雲海拿走了。
祭拜的地方並不遠,位於遼城西北角,這裡也是一片曠野,不見人煙。
祭臺是一個數尺見方的土臺,上面擺着幾樣銅器。
衛始喃喃道:“沒想到楊太守竟然捨得……”
銅器中有的燃着香,有的不知是盛着水還是盛着酒,還有一隻銅器中是堆得冒尖的穀物。
臺下站滿了人,打頭有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小男孩在這種天氣裡只披一條麻布,凍得面青脣烏,跪在一張席子上。
姜姬下車時,他就趴下來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地上都是凍硬的土,還掛霜結冰……
在這個孩子身後竟然沒有一個成年男子。
這應該是楊誠的後人,就是不知道是他的兒子還是孫輩,但楊誠總不見得只有這一個兒子吧?
她走到祭臺前五尺之外就被衛始示意停下來,不需要跪,不需要拜,對着祭臺敬上三杯水酒就可以了。
她敬完後,身後就暴發出山呼海嘯的哭聲,一聲聲都在喊:
“楊公!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嗎?”
“楊兄!我們一定會爲你報仇的!”
“楊大哥嗚嗚嗚嗚!”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古人怎麼哭墳了,總得來說都比較豪放、誇張。遼城可能因爲都是武人,哭起來就更有表現力,現在她面前跪着的人幾乎都在拿刀往自己身上扎、捅、割,好像不見血就不算哭了。
他們邊哭邊流血哭足了一個時辰,期間姜姬也很配合的穿着皮裘站在旁邊看,不過到底沒見到有人衝上來搶人或殺人。
上車後,衛始說:“我剛纔看了,剛纔在這附近的應該都是遼城的人,如果有人意圖對公主不利,只會藏在他們之中。”
她在下車後也發現了,建築物太少也有好處:沒辦法藏人。又正值隆冬時節,草木凋零,何況以遼城人的性格,附近的樹林根本不可能留下來,早砍光燒火了。
這就造成就算她大搖大擺的站在外面一個多小時,身邊就衛始他們幾個一看就嘴上不長毛的小白臉在,也沒有人衝過來。
大概也是顧忌另一頭個個手裡都拿着兇器的哭墳人羣吧。
車突然停了一下,放慢了腳步。
衛始掀開車窗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讓她看:“公主看。”
她坐過去往外一望,就見剛纔的楊家小男孩正跪在道邊對着她的車一下下磕頭。
衛始輕聲道:“公主來送他家長輩,他這是感激公主。”總算不是所有人把恩情都記在楊雲海頭上了。
“……他還小呢。”她嘆了一聲,以後楊家的事,不是什麼人來祭一祭他就能解決的。
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很平靜。
在車進了楊家後,她終於死心了。也對,是她想得有問題。一般來說劫法場這種孤勇之事都是給主角或一心送死的人預備的,不管來劫她的人是誰,目的肯定不是求死。
人家也不傻,如果對闖進來劫人更有把握,就不會冒險從“大軍”中劫人。
接下來,她要思考的方向就變成了真被劫走怎麼辦。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是先放棄的。現在她的命歸自己了,就顯得珍貴許多。
首先,是跟着她的人。她認爲需要先安排阿柳她們,因爲劫她的人肯定不會好心給她帶上侍女,阿柳她們沒有保命的手段,很可能會第一個被殺。
她想讓她們身帶些錢,想辦法混到太守府的那些女人中去,雖然也有可能會被拆穿,但她賭這些人不會有時間在太守府裡光明正大的殺太多人,速戰速決,所以只要阿柳她們能在第一時間逃出去就不會有事。
衛始卻認爲第一個有可能被殺的會是他們這些男人,阿柳她們是女人,女人在商人眼中是值錢的商品,他有可能會想抓她們去賣,卻不會想抓侍人去賣。
“正因爲你們是侍人,我猜他們有可能會留下你們中的幾人。”一個公主要怎麼證明自己的身份?在離開故國之後,只有身邊之物能證明了,一羣言談舉止都不差的侍人是最恰當的證明之物,比金銀都更有用,也更有特色。
更因爲她覺得阿柳她們離了她還能活,可衛始他們這些侍人,離開她之後就失去價值了,如果他們不跟着她走,楊雲海知道後肯定也會殺了他們的。
所以她想的是把阿柳她們都留下,想辦法把衛始他們帶上。
從巴巴的口中,她得知楊雲海壟斷了遼城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了遼城的女人。長得好的女人在楊雲海身邊都能過得還不錯,他沒有打罵人的習慣,也沒有虐人的嗜好,最多會喜新厭舊,但就像那個燕女一樣,因爲這裡的女人太少,不是死了就是被楊雲海搶了,所以剩下的女人可選擇面就大多了。阿柳她們都不笨,在這裡找個丈夫,或找幾個丈夫都可以,日子還是能過得下去的。
總比跟着她不知被搶到哪裡好。
“馬商應該還在遼城。”她猜,但他應該不會見她了,他可能隱瞞自己仍在遼城的事,讓人誤會他已經走了,但不等到她送上門,他是不會走的。
“他應該知道那個商人是誰,那個商人又和楊雲海打得什麼主意。”衛始道,“我還是覺得,楊太守不太可能會拿公主當餌。”楊雲海現在的一切都是因爲他手裡在公主,他才能假借公主的名義徵丁。但今年這幾場仗打完後,他明年不徵了?後年呢?
他肯定是想一直藏着公主的。
之後幾天都是風平浪靜。
直到這天深夜,楊雲海突然帶着人出去了。在滄海樓都能聽到遠處像打悶雷一樣的馬蹄聲響了很久才消失。
深夜趕路是很冒險的,她已經發現這個時代的人少有能看清夜路的,大半的人都有夜盲症。
他們去哪裡?
他們想幹什麼?
她都不知道,只是覺得……可能她一直等的人也快要到了。
衛始幾人趁夜把水灑在石階上,等結成冰了就再灑上一層,天亮後,石階上就凍起了厚厚一層冰。
畢竟真被搶走就算了,搶不走的話,還是要反抗一下的。
沒有武器,只能做一些小陷阱。結冰的石階只是一個,其他諸如絆腿的繩子,掛在座位上方的帳幔,盛滿燈油的火炬等等。
莫言帶着人悄悄把裡面一些不起眼的屋子的門全都拆下來了,然後打磨成薄薄的木刀、木劍,雖然不能劈砍,但如果對着人直刺過去也是有殺傷力的。
姜姬從手上摘下一串紅豆鏈子,這是她從一個商人手裡拿來的,從拿到這一小鉢紅豆後,她就把它們串起來當首飾帶在身上,金銀之物很容易被人搶走,這個卻不會。
她解下數粒,親手把它們磨成了粉。
第二天,滄海樓裡還是一切如常。
直到過了中午,纔有一個楊府下人來找衛始,衛始跟他說了兩句話後掏出一些錢送走了他,回來時她就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對了。
“公主。”他握緊拳頭,平靜的說,“外面有個商人求見。”
“請他進來吧。”終於來了。
這樣看來,楊雲海昨天半夜出去,是爲了請此人入甕嗎?
“真的可以直接進去?”烏彭既興奮又得意,還有一點隱晦的不安。
“昨夜,太守已經被騙了出去。”席商說,“他這一去至少幾天後才能回來,那時我們早就跑了!”
在這幾天裡,席商千方百計的讓烏彭想起被楊太守追着逃的鬱氣,又告訴他如果趁着楊太守不在的時候,他們大搖大擺的闖進他的府邸,把他藏在府中的公主偷走,那會是何等快事!
烏彭更懷疑席商提過的公主是真是假,他不相信這裡會有一個公主,疑心是席商騙他,到時會隨便拿一個女人來給他交差。
所以他纔想親自來抓這個公主。
“公爵,一會兒進去,您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席商給烏鐵使了個眼色,讓他跟緊烏彭他在前頭領路,“這邊請,還請公爵暫時充當一下小人的隨從。”
“可以。”烏彭滿不在乎的答應了,他當公爵也纔不到一年的時間,在一年前,他還是個見到燕王必須要趕緊退下以免污了貴人之眼的賤*人呢。
跟着楊府下人走進楊府,烏彭震驚了。
楊府的廣大,屋舍的堅實與壯美都讓他想像不到這竟然只是魯國一個太守的居處!
席商給他解釋,“這都是因爲遼城楊家獨大,他們家在此地已經盤距了一百多年了。”
而滄海樓的美麗也超出了他的想像。光滑的石板從門口一直鋪到了臺階下,而玉色的臺階上還鋪着厚厚的新布。
從門裡走出來兩個風姿不凡的男子,他們穿着玉色的長衫,玄色的腰帶上繡着瑞草和靈芝,髮髻還裹着狐皮,以銅簪穿過,硃紅的絲繩系在上頭。
一見到這兩個人,席商就不由自主的彎下了腰。
烏彭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以他的眼光來看,這兩人只怕漆太后也喜歡得很。
“進來吧。”其中一個男子輕聲說。
“是,是!”席商趕緊拉着烏彭走過去。
男人卻不讓他們走西邊的臺階,而讓他們從後面繞,笑道:“公主嫌石階冰涼才讓我們鋪上了布,你們踩過,公主就不肯走了。”
席商雖然有點吃驚,但接受起來也很快。烏彭就完全不同了,他從沒聽過別人走過的路就不肯走的公主!
但等繞到後面了,那個男人又只許席商一個人進去,對着烏彭說:“隨從就不能進去了。”
跟着烏彭進來的烏鐵等二十幾個人就更不能進了。
席商擦汗,連忙道:“這是……小人的朋友,極好的朋友,還請多多寬容一二……”說罷就要掏錢。
男子收下錢,又看他們擡上來的箱子,道:“箱中是什麼?打開讓我看看。如果是一些公主見過的就不要帶進去了。”
箱中自然是刀劍。烏彭按住木箱,看席商。
席商道:“俱是珍寶!只能在公主面前打開。”
衛始就知道了,這個男人……只怕不會說魯話。
他和莫言交換了個眼神,莫言笑着說:“我看他長得還可以,說不定能令公主開心,就讓他進去吧。”
衛始這才讓開路,但也只讓席商和烏彭進去。
另一邊,楊雲海驚疑不定:“你說他們直接就往滄海樓去了?”
莫非這些人的目標是公主?
他們背後的人是誰?
“先不要管他們。等他們出去後,看看他們會跟誰聯絡。”
“那公主……”來報信的人猶豫起來。
楊雲海,“如果他們沒有傷到公主,你們就不必出來,如果他們要對公主動手,你們就殺了他們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