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山腳下,車隊排成了長龍。無數個人圍着車隊,呼喝不休。車上放着半丈高的麻包,每個麻包都有二百五十斤重。66股的麻繩幾乎都有男子手腕粗細,它們浸過了油,可以防雨雪,落到河裡也會浮起來,老鼠也咬不透這粗大的麻繩,它們纖陌交錯編織成麻包,裡面裝滿了糧食。
姜武手中握着一根空心竹杆,前端削成銳角,走到一輛車前,把尖頭對準麻繩的縫隙處一下子刺入,隨着嘩啦啦一陣響聲,糧食順着空心竹杆流泄在地。
早有一個人跟在姜武身後,連忙把糧食都撿到袋子裡,他抓起一把,也不顧裡面混着沙石就往嘴裡填,香甜的嚼着說:“是麥!”
每輛車前都有一個人檢查,他們要檢查每一包。有的人會故意讓竹杆多插一會兒,好多拿一些糧食。
漆鉤的從人看到,心疼不已,對漆鉤道:“不如,我去求一求姜將軍?”
漆鉤搖頭,一點糧食還是損失得起的。
天已經黑了,姜武還讓人繼續檢查,他帶來的人幾乎都是餓過肚子的流民,沒人想休息,所有人都想趁着天黑多拿一點糧。
“每一包都要檢查!”姜武喝道,他看到不遠處有幾輛車前的人走得太快了,“你們!過來!”
那些人一怔,早有人爭着跑過去把人抓來,還有想跑的,結果就是被更多的人圍住。
漆鉤嘆道:“這個將軍倒不是虛有其名。”本來看他年輕,又是大王回國前收的養子,還以爲他看不住手下的這些兵,沒想到恰恰相反,這些軍奴倒是都很服他。
那幾人都被抓到姜武面前,背上的袋子也都打開了,其他人爭先恐後的把他們的袋子倒了個底朝天,見裡面有很多的小麥,有一些麻籽,還有幾把黑豆。
姜武一看就知道了,這幾人嫌麻籽和黑豆不好吃,就不肯好好檢查,急着去查下一輛車找更好吃的糧食。
“讓他們去背東西,你們把他們袋裡的分了吧。”姜武說完就走了,跪在地上的人想求饒卻被其他人打了一頓,他們的袋中不止有偷來的糧食,還有出發時分給他們的乾糧,這下全沒了。
其他人都很高興,但看到這幾人的下場後,就不敢偷懶了,哪怕碰到不想吃的糧食也每一袋糧食都查一遍,然後匆匆去查下一輛車。
日升月落,幾天過去,姜武對漆鉤說:“已經查了二百輛車了,你可以先帶着這些車走了。”二百輛車剛好夠裝一船。
漆鉤不是第一次運糧回國,也不是第一次跟魯人打交道,但不管是蔣淑的人還是趙肅的人,都沒有姜武這樣一板一眼的認真。他真的每一輛車、每一袋糧食都檢查,沒有一袋能逃過。
漆鉤拱手,沒有多言,上馬帶着車趕往濱河口。
漆鉤走後,姜武照樣還是認真檢查,他帶來的人輪班查車,還有人爲了多佔些糧食而搶佔別人查車的機會。
當掌握住竅門後,他們檢查的速度更快了。
長山附近的村落一開始看到有軍隊來都跑了,過了一陣卻又回來了,因爲這個掛着鳳鳥旗的將軍不但不抓男人,軍隊裡還有人賣糧食。
偷的糧食太多,除了自己吃和能帶走的以外,還有很多,因爲他們每一天每一人都至少能偷出兩袋糧食。這些人就開始拿糧食與周圍的村落交換女人,村落的人發現了以後,反而主動送上了門。
他們想把最年輕最漂亮的女人送給姜武。
姜武當然不肯要,因爲那個女人在站在他面前之前懷裡還抱着個吃奶的孩子,被村人拉過來之後,她才趕緊把孩子交給其他人,然後脫下衣服。
他擺擺手,女人愣了一下,跪下來摸他的膝蓋,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來推出門去,還從那個村人手中把孩子抓出來扔給她。
村人第二天送過來一個比姜姬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
姜武想起姜姬,拿了半袋糧食給她,怕她被人搶,袋中多是麻籽與黑豆。
村人第三次來,送給姜武一座木雕的神像!神像雕得頭大身小,含胸駝背,像個小老頭。如果不是身上用紅色繪着他旗幟上的鳳頭鳥,他真認不出來這是他。
村人稱姜武爲鳳鳥將軍,祝他以後百戰百勝。沒有再找姜武交換什麼,村裡的女人和小孩竟然跟軍奴們更友好了,甚至有的人想跟軍奴走。
村人不知道魯王已經換了,甚至不知道僞王的事,他們認爲魯王還是先王,如果先王活到現在,少說也要九十高齡了。
姜武告訴他們大王已經換了三個了,現在這個大王有個女兒叫摘星公主。他說了很多姜姬的事,在他們離開前,村人已經又雕了一個神女像,兩個神像擺在一起蓋了座神廟。姜武帶着軍奴押送最後一批糧食離開時,那些村人歡送他,齊聲歌唱:魯王有一個鮮花一樣的女兒,她是天上的星星落下來,她名叫摘星,她騎着四隻鳳鳥落到地上,她有一個將軍,那個將軍是她的丈夫……
姜武聽不太懂,問軍奴中的長山人,“他們唱的什麼?”
軍奴聽懂了可不敢答,只好含糊的說:“在唱公主,唱將軍和公主很好很好……”
姜武聽了很高興。
阿默偷偷回到了照明宮躲了起來,但還是被別的侍女找到:“阿默!你回來怎麼不去見夫人?快跟我去!”
姑嬤看到阿默,問她跟公主都說了什麼?
阿默不敢說謊,吱吱唔唔的說:“……只講了一些從街上聽來的故事。”
姑嬤皺眉:“人怎麼能聽街上的閒言閒語呢?那都是些無聊的人編來騙人的!”
阿默縮着頭不敢開口。
馮喬安慰道:“姑嬤,不要怪她了。如果公主想聽,她怎麼能不說呢?”
姑嬤見她心情好,就沒有難爲阿默。
阿默趕緊溜回了房間,捂着激跳的心口說:“我都嚇壞了,還以爲姑嬤會罰我呢!”
別的侍女給她端來幹餅和清水,小聲說:“半子一直在金潞宮。”
阿默壓低聲,驚訝道:“她前天就去了吧!一直沒回來?”
侍女點點頭,發愁道:“姑嬤擔心阿喬會難過。”
阿默說:“可我看阿喬心情很好啊。”
姑嬤也在問馮喬,“這幾日我本來很擔心你,但你似乎並不在意,這就好,你和半子是姐妹,半子對你感情深厚,你能這麼平和,纔算不辜負她對你的感情。”
馮喬輕輕捂住小腹,偷偷對姑嬤說:“姑嬤,我可能有孩子了。”她忍了好久,一直保密,誰也不敢說,但歡喜在她的胸口不停翻涌,終於忍不住了,她想說出來。
姑嬤嚇得猛得往後一躲,瞪大雙目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你、你……”她跳起來去把門窗都關緊,還把在走廊外流連的侍女都趕走,這纔回來抓住馮喬問:“怎麼回事!”馮喬是幾時得了大王的寵愛?如果不是大王又是誰?
馮喬的臉紅起來,她眨着眼睛說:“我做了個夢,夢中,大王來了,我與大王在夢中相會,大王愛我、重我,就像書中的一樣!然後,我就有了孩子。”
姑嬤驚疑不定,一時認爲馮喬說的是假話,可她相信馮喬不會對她說謊!
可男女夢會產子,她只聽過,卻沒見過。
姑嬤道:“先不要說,我們等等再看。”
馮喬捂住小腹,欣喜的點頭,告訴姑嬤後,她就覺得放心多了,也有了依靠。“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月事了,肯定是有了孩子的。”她說。
姑嬤聽到這裡,也升起一絲喜意。既然有人這樣生下過孩子,說不定阿喬也會呢?
她輕輕摸着馮喬的小腹,道:“那你現在要小心了,不能再受涼,我讓人煮一些薑湯給你喝,喝下之後,孩子會好好長大的。”
新年是魯國的大節日,從新年到十五的近二十天裡,樂城不禁夜,不閉城門,南市與北市都有無數的人涌入,因爲這幾天魯王是有可能出宮的。
姜元不打算出宮,他只和親近臣子在金潞宮宴飲。在這幾天裡,他叫過蔣絲娘、叫過茉娘、半子更是日日陪伴在身邊,唯獨沒有馮喬。
馮營還是沒有進宮,仍在“生病”。馮丙每日數次往來於蓮花臺與城中各大家族,忙得腳不沾地,馮瑄與龔香要時刻陪伴在姜元身邊,記下他與別人的談話,寸步難離。馮甲與馮賓只注意到了大王重用馮家子,心中安慰不已。
今日是蔣絲娘與茉娘陪伴姜元,她二人坐在屏風後,遠離大王與他人宴飲的地方。
龔香說起了折腰舞,馮瑄笑稱“折腰舞只有細腰女子才能跳得好看”。
姜元笑道:“玉郎果然見多識廣!”
馮瑄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尚不足百數。”
衆人鬨笑起來,紛紛道:“見過近百女子爲他跳折腰舞還要在這裡笑話我們!”
“玉郎,玉郎,不知讓多少女子爲你傷心啊!”
屏風後的蔣絲娘欣喜的拍拍臉色發白的茉娘,“茉娘,你可曾爲大王跳過折腰舞?”
茉娘垂下頭,低聲道:“不曾。”
蔣絲娘看她這樣,以爲她是在爲半子受寵而傷心,心疼的抱住她說:“茉娘別急,那馮家子得意不了多久的。現在天寒,等天暖和了,你爲大王舞一曲,不信大王不爲你心動!”
說起茉娘並不受寵,甚至還被半子比下去,蔣絲娘並不奇怪。縱使茉娘長得美,但只要想到茉孃的母親就沒能得到蔣淑的心就知道,說明她們母女都是空有美貌,但茉娘有她幫忙,只要稍加努力,茉娘一定可以把大王奪過來的。
茉娘在蔣絲娘懷裡瑟瑟發抖,咬緊嘴脣一個字都不敢說。
龔香趁着席上人多,踱到殿外。漆黑的天幕上,一輪潔白的圓月懸在正當中。他呼出一口口白氣,看向不遠處的摘星樓。樓頂放置着巨大的油鼎,鼎中點火,令摘星樓成了夜空中的另一顆星。
公主就像現在這貧瘠的魯國中的一顆明星。
龔香笑了。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因爲不禁夜,樂城人都從家中出來消夜。
姜旦穿着髒污的衣服,坐在一個人的肩上,嘴裡含着一顆大黃糖。他是趁姜谷和姜粟沒注意,從牆上翻出來的。
之前,這人在牆外喊他,說他是商人,想進來。姜旦罵他,讓他滾。這人就說小公子別生氣,我請你吃糖。
姜旦很久沒吃過糖了,一聽就忍不住垂涎。他乖乖站在牆下,這人果然從牆那邊扔進來半袋糖。
這人隔上幾日就會來給姜旦送糖。次數多了,姜旦也學會在哪片牆下等他。這人說要帶姜旦去街上玩,街上有很多糖,各種各樣的糖。姜旦就照他說的,避開衆人,用園中的碎石墊腳,爬過牆壁,被這人接住。
這人果然守信,不但給了他糖,還帶他上街!
“小公子,好玩嗎?”這人問。
姜旦點點頭。
“那裡更好玩,小公子想去嗎?”他指着前方不遠處的宮門。
姜旦已經不記得蓮花臺。
“那裡有很多糖,還有燉豬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姜旦天天在嘴裡唸叨燉豬肉,其實那個味道也忘得差不多了,此時聽這人提起,既然這人能給他糖,也會給他更多的。他捶着這人的頭說:“去!去!”
這人笑道,“這就去,小公子。”
姜仁看着這人舉着小公子穿過重重人流,悄悄的跟着。
他看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喊人了,只能跟着翻牆,落到地上時又崴了腳,但他仍然不動聲色的跟在這人後面。只要這人停下來,他就能回去叫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