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結情誼歐陽公子

揚州。五月。

剛下過一場雷雨,麻石的街道低凹處積滿了窪水,鉛雲低垂在大東門城樓上與夾街的高高低低的黑色屋脊上。

天還不曾開眼,陰沉着臉,如這個世道。檐水的“滴嗒”聲還不緊不慢地敲着木魚。

大東門附近,有一家小客棧。

揚州城所有的客棧,從最豪華的“榮華園”寓邸到這爿最小的雞毛店,它們的主人只有一個人:揚州。

棧業的巨頭儲仁金。因儲仁金愛錢如命,六親不認,揚州人都叫他“只認金”而不名。

此時,這位只認金就站在這家“儲記”“連泰客棧”

門口,黃胖的團臉上,嘴角向下拉聳着,一臉的不悅之色,負手腆肚立在那裡,有着老大的不耐煩!

因爲這家小客棧打破了他養成的三十二年規矩,竟讓一個病倒的客人,多住了一個時辰:他本應在早飯後離開這裡的,但直到現在,還沒給趕出去!

“讓讓開!讓讓開!”裡邊有人叫道。

只認金閃在一邊,只見兩個夥計架着一個臉容憔悴蒼白的青年出來,到了門口後,將青年放下,推出了門:“辣塊孃親的,你這塊頭鬼躺着不走,害得爺們捱罵罰薪,一個月才二兩三錢工錢,倒給扣除一兩!你要死也死得遠遠的,別再倒大爺們的楣!”

後邊另一個夥計將一隻包袱與一把黑鞘的劍一齊丟出來:“這些都帶走吧,別留下黴氣來!快滾!”

那個被推出門的青年,年約十七、八歲,敝舊的月白色長衣,腰中紮了根帶子,臉呈出病態的蒼白來,骨架高大的身子,因久病無力的緣故,顯得很虛飄。

由於兩個夥計推出時用力大了,那青年雖想盡力站住,但搖晃了一下,腿一軟,撲地一聲摔倒在街上,爛泥渾水,頓時給濺了一身,那件長衣一下子變得污陋不堪了。

倒在泥水中的青年身子動了一下,擡起頭來,額角給摔破了,流着血,但他毫不介意,只是隨手抹了一下,看到了包袱與劍,便用手支着地,移動着上身,以便讓手夠得到,把包袱與劍給撿起。

“李幹,看看他包袱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沒有?”只認金吩咐道。

“回東家,這主兒是個苦哈哈,四月廿七從北邊來投宿的,不想第二天竟病了,拉肚子、發熱!這一病就病個八更八點,半拉子月過去了,病還沒好,有一些銀兩抓藥、食宿,也已全用光了,那包袱內,只有兩件替換的衣物,還有就是兩塊靈牌!呸!呸!這倒黴的赤佬,嘸有值錢的物事呢!”架那青年出來的其中一個瘦猴樣的夥計說。

“那就把他那把劍留下來,那總可弄幾個錢的!”只認金道。

黑木劍鞘顯得較爲陳舊,但銅把鉤,銅吞口,銅什件兒,至少可值二兩銀子。只認金這樣估價道。

“喂,房客子,你聽到嘸?”李幹走過來,用腳尖碰了碰倒在污水中的青年。

“憑什麼要我的劍?”那青年剛好把劍與包袱夠上手,一把抓住劍,用力攥牢,邊用忿恚的聲音低沉地說,他的聲音雖很虛弱,但語調中透露出一種堅強不屈的氣質。

“喂,你聽着!”只認金說道,“你住一宿,是三十五文錢,一宿從酉初初刻算起,到次日辰初初刻,共計七個時辰,每個時辰有爲五文錢。另外,因你耽誤了別的房客投店,這延誤一天的房租金爲三十五錢。又加上你帶了兩個靈牌,給本店帶來了晦氣,兩塊靈牌害我兩年,每天少住兩個客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兩年就少住了一千四百六十位房客,給本店造成了五萬一千一百文錢的損失,按時價,折銀五百文爲一兩,共計一百零二兩一錢兩分五。

房客子,我沒多算你吧?李幹,快把劍拿過來!”

李幹過來搶青年手中的劍,哪知那青年緊抓不放,一時竟奪不下來。

“李幹,你真不中用,連一個水上打一棒的病秧子也拾掇不了,看我的!”另一個長得如黑胖豬的夥計看不順眼,上來一把推開李幹,一腳踏住那青年握劍的手,“你這草雞毛,還不鬆手呵?”說完一呲牙,用力踩在那青年握劍的手上!

那青年疼得額上汗如雨下,但還是緊咬着嘴脣,不鬆手,不求饒,只是狠狠盯住那張可惡的黑胖的臉!

“好,看不出你還是個狠碴兒!哈哈,那就讓我倆賭一賭是你狠,還是我黃大壯狠!”黑胖夥計獰聲笑道,臉上橫肉一抖,欲下更大的勁碾踩青年的手。

“住手!”不知何時圍上的一羣人羣外,有一個聲音朗聲怒喝道,來人邊說邊分開人羣,走了進來。

“辣塊孃親的,誰敢阻……”黃大壯罵了一半,目光落到來人身上時,不由閉上了嘴。

只見面前站着一位手握玉骨白紙摺扇,氣度不凡的錦衣公子,當胸展開的扇子上,四個俊逸飄灑的右軍草書:“瀟灑風流”。足登一雙高齒木屐,白綾長襪如雪,不沾一點兒泥星兒。豆青色的杭綢長衫,翻着白色的袖管,頭上戴着杏黃色六如包巾,青絲梳得一絲不亂,又熨貼又整齊,令人看了清爽舒心。明朗如玉的額角下,入鬢長眉,顯得英秀而俊美。

而更讓人喜歡的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明澈得如秋水,又閃耀如春星。挺直的鼻樑,薄薄的朱脣,配上一張美玉般的臉兒和那高低合度的身材兒,不胖不瘦的體態,人人只覺即使潘安重生,子都再世,也一定比不上他!

那種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度,任誰也模仿不來的!

在這樣的人面前,每個人只是自覺得醜陋粗鄙,比別人突然矮了一頭,會生出一種自卑的心理來。

即使黃大壯這樣的角兒,也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自己太渺小的感覺,不敢再用髒話玷污、唐突了他!不敢不從他的話,悄悄地移開了踩在地上青年握劍之手上的腳。

“把地上那人抱起來,背到裡邊去!”錦衣公子不容置辯地吩咐道。

“這……”黃大壯爲難地看看只認金。

“誰是老闆?”錦衣公子臉上陡然有些不快,冷冷地問道。

“哈哈,這是小人開的。”只認金見狀忙過來堆滿了笑容,“不知公子爺有何……”

“你姓儲?揚州所有的客棧都是你開的那個儲仁金?”

錦衣公子打斷他的話問道。

“小人正是儲仁金。”

“先把這位地上的相公背進去,馬上燒些溫水,給他洗擦一下身子,換過衣服。然後在你揚州最好的客寓所在,挑一個最好的獨家院子,我與這位相公包下了。這是一錠金子,請你叫揚州最高明的醫家來,給這位相公治病。叫揚州最精巧的裁縫來,挑上好的布料給他做兩身合體的衣裳。”

錦衣公子說畢,將一錠金錠丟到只認金面前。

只認金一看,丟在面前地上的是一錠重約十兩的成色十足的金錠,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拾起來,捧在手裡,用衣袖擦去沾在上面的泥星兒,眉開眼笑地翻看着金錠欣賞着,人頓時變得精氣神全有了!看了一會,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樂不起來了,緊張地問:“那多下的部分呢?”

“你與這個姓黃的夥計,互掌十個狠狠的嘴巴,這一錠金,多下的全歸你的了!”錦衣公子見他那副貪婪的樣子,調侃道。

“啪!啪!”只認金等錦衣公子的話一落口,狠狠地打着那黑胖夥計黃大壯的耳光,每一巴掌都在黃大壯臉上,留下五指指印來。

說來也怪,那黃大壯剛纔氣勢洶洶的,偏服這隻認金,只認金這樣打他,他不但連動不敢動,那臉上竟還擠出“歡迎你打耳光”的笑容來。那笑哭不得的樣子,奇妙至極!

只認金打完了十下,馬上把臉伸過去:“黃大壯,給狠狠地抽耳刮子!對,加勁!加勁!”

黃大壯也不留情,劈劈啪啪地打了十個耳光。十個耳光打下來,只認金的臉與黃大壯一樣,都成了煮熟的豬肝色了!

在這當兒,李幹早手腳麻利地將倒在地上的青年背起,背進了門,另一個夥計也忙提着包袱與劍,隨後進去了。

“哈哈,這錠金子就是我的了!”只認金一等打完耳光,樂得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道,“黃大壯,你快去‘榮華園’備車,來接這位公子爺與剛纔那位生病的客官!李幹,你死到哪塊去了?快去請‘仁濟堂’的李如庵先生和‘神針巧手’董小靈師父來!叫帶他們的醫箱藥囊和刀尺名錦,來給那客官診治、裁衣!”

只認金吩咐完後,滿臉堆笑地問錦衣公子:“公子爺,你看這樣……”

錦衣公子淡淡一笑:“如果沒有金子,你也能待人這樣好就好了!”

“是,是……”只認金尷尬地應道。

揚州最豪華精美的“榮華園”寓邸。

最好的房間是一個單獨隔開的四合院的跨院,這跨院叫“一片雲”。

院子是月門,迎門一塊影壁,轉過影壁,但見院內樹木扶疏,奇石壘山,美池蓄水,修竹青翠,鬆蘭成畦,加上那雪白的圍牆上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使整個院子顯得幽雅、清麗。

更難得的是養紅魚的淺池,立着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石色雪白中略帶些淡青,“皺、瘦、透、漏”四字佔全,清奇秀峭,是珍奇無比的太湖名石中極佳上品。

這塊名石題作“一片雲”,是“榮華園”的舊主人石癡老人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給購置的。

石癡老人,生平嗜石如命,祖產悉數用以蒐羅奇石名石之上,末了無法經營下去,才把這寓邸盤給只認金,自己卻留在“榮華園”當了一名清客。

院,因石而得名。

此時,在院內那塊“一片雲”名石前,站立着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在默默地盯着“一片雲”出神,不知在想着什麼,過了好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青年正是七天前倒在大東門小客棧門口泥水漿中的那位青年,也正是兩年前孤身出走“步雲宮”的已十八歲的獨孤展鵬。

“獨孤兄,你比昨天又精神了些!”

一個俊美的公子轉過影壁,走了過來,他微笑着望着獨孤展鵬,站在那裡,如玉樹臨風。

“啊,歐陽公子回來了!”獨孤展鵬淡淡地說,對這位歐陽公子,他心裡既有深深的感激,又有些不安,還有着疑慮。

感激的是他把自己從貧病交加的絕境中給救了出來,從那小東門小客棧前的污泥水漿裡到這揚州最豪華富麗的“榮華園”寓邸,這宛如從地獄到天堂!

他又請來了名醫、巧匠,爲自己治病、裁製衣衫,又專門僱傭了個面目清秀的小廝,侍候自己。還親自爲自己熬藥、煮粥,陪自己聊天解悶。這不能不使人感激。

不安的是自己受人大恩,平添了一種情感負擔。自己父母大仇未報,說不定哪一天會在刀光劍影中喪失生命,這種大恩大德永無回報之機!

另外,還對這位從天而降的救星、人品俊美、風度翩翩、揮金如土的歐陽公子,有一點解不開的疑慮:

爲什麼這位素昧生平的公子,不惜千金來折節下交呢?——這不能不使獨孤展鵬對這位歐陽公子有所戒備。

“獨孤兄,你知道我叫人送來了什麼?”歐陽公子興致勃勃地問。

“恕我心拙,猜不出來。”獨孤展鵬道。對這位歐陽公子,他真有些捉摸不透:

有時他像兄長一樣待自己體貼關注,有時,則像一個小弟弟,喜歡那些古里古怪的小孩玩意兒:挑棒棒,挑花網。

在開初幾天,親自熬了黑大棗香糯米粥,一口口喂自己,那情形,就像當年母親待自己一樣,但昨夜自己與他談論詩文,談到夜深人靜,要他共衾夜話時,他竟拂袖而去,好像這侮辱了他身份似的!

對他的身世,除他主動告訴自己名叫歐陽石,是成都府人外,餘者一無所知。

自己曾有意試探過他武功,他對武功並不太懂,自稱學過拳的,叫他打一套拳,一路五行拳,雖然姿勢對了,但花拳繡腿,功力極差,不過剛學了一、二年的樣子,但有時談到江湖中的事,他似乎又知道得不少。

“是吃的。”歐陽石提醒道。

“這幾天來,公子每天叫來不少好菜名餚,天天都不同,即以這兩天而言,前天是小山和尚的馬鞍橋、管大的紫魚糊塗和骨董湯、蒸餃、火燒。昨天是汪鄭堂的十樣豬頭、汪南溪的拌鱘鰉、‘席珍’的裡脊水晶面、‘雨蓮’的春餅。展鵬一介寒士,又初來揚州,實不知這揚州有多少名食嘉餚。故而縱有公子提醒,也還是猜不着。”

獨孤展鵬想到歐陽公子這些日子來對待自己委實不錯,不管他是何身份,存何居心,至少目前沒任何不利自己之舉,畢竟是一份厚恩。

自己既然衣他所贈之衣,食他所奉之食,又受他延醫診治之惠,實是欠他多多,因此心裡儘管疑慮叢生,但口氣不由緩和、客氣了許多。

“你想不到吧,我今天點了兩隻豆腐菜。”歐陽石笑道,“待會,文思和尚與關小山,會送過來的。聽說文思和尚的豆腐羹與關小山的妙豆腐,都是揚州名菜,我倒要品嚐一下,誰更好些?”

“既被稱爲名菜,一定又花了不少錢吧?”獨孤展鵬心中對歐陽公子這種動輒點名菜的豪華作風,聯想到自己以前家裡父母生活甚爲節儉,想到這兩年江湖生活中見到的不少長年累月勞作不止的人衣食無着的生活,不由產生了一種厭惡心理,剛對歐陽公子產生的一點感激與熱情又消失了,恢復了那種冷淡的語調,話中隱含着嘲諷的意味。

“獨孤兄何必介意於區區幾個錢?錢帛財寶,俱是身外之物。能結識獨孤兄這樣的人,縱使花盡千金,也是值得的。”歐陽石笑道。

——難道他真沒聽出獨孤展鵬話中嘲諷的意味?

“多蒙歐陽公子擡舉了!”獨孤展鵬乘機問起那個困擾了他許久的疑慮來,“不知在下何德何能,竟令公子如此屈尊降紆,不惜千金交結?”

“你究竟有何能,我不怎麼清楚,但你在保定府的作爲,對上了我的心思。我覺得,一個人能承受保定府楊家三流護院打手的侮辱而不慍怒,而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女子被辱,置自己生死於不顧,公然向楊家的花面太歲楊光宗與聲名素著的楊家萬勝刀挑戰,無論如何,都是值得一交的!”歐陽石道。

獨孤展鵬聞言,心中暗地一凜:原來在保定他就見過我了!怪不得對我這樣好,原來是看中了自己“俠舉”!

唉,其實那件事該不該管,他心中至今尚未作出決論。好在萬勝刀楊玉堂爲人甚是正派,在知道兒子花面太歲楊光宗的劣跡後,狠狠抽了兒子一頓荊鞭,並向自己道歉謝罪!否則,以自己的武功來鬥萬勝刀楊玉堂,怕是敗多勝少。一旦敗了,而楊玉堂又是心狠手毒之輩的話,豈不白白送掉了性命?這樣,如何能報自己父母雙害的大仇?而這事恰又被人看到,倘歐陽公子是“潛龍門”中人,這豈不把自己這兩年來力求不露自己懂武功的真面目的用心付之東流了。未訪到仇敵,先將自己“賣”給了仇敵之眼?

獨孤展鵬這樣暗忖着,口頭卻說:

“歐陽公子看錯人了吧?”

“獨孤公子,你到現在還想瞞我嗎?”歐陽石幽幽地道,“我只是敬慕你的俠義,並無他意!當然,獨孤公子如肯指點一下區區武功,那更好!你也不必客氣,我知道你武功很高明的!區區雖好遊山玩水,但其實更愛與武林中人交往,惜不得其遇罷了!——當然,獨孤兄有拒絕與在下交結的權利,因爲在下在獨孤兄目中,只是一個紈絝子弟而已!”

獨孤展鵬望着歐陽石那種幽怨的眼神,一下子想起了燕小山訴述相思之情的那種眼神,又想起了雲麗瓏那幽怨自傷的目光,不由心裡一熱,溫語道:

“歐陽公子,你於文學一途,已有相當造詣,武功亦有些根基,如將來有意功名,則前程甚爲遠大!至如我,只不過一個江湖浪子,武林走卒,文不成,武不就,與你結交,徒爲你添麻煩而已!何況,區區家世奇物,遭遇頗慘,尚負血海深恨於身,父母大仇未報!現在身體基本恢復了,我正想到江南去,尋訪殺害父母的兇手,也無暇於此多作淹留!公子於我有山高海深之恩,這一切,唯求天假時日,容後報答了!”

那言語之懇切,實兩人相識以來所未有,說畢,獨孤展鵬欲納首行禮!

“獨孤兄,你難道馬上要想走?”歐陽石頗感意外地問。

“歐陽公子,多蒙延請李先生這樣的名醫診治,在下已基本康復了,每思及父母大仇,五內如焚,想盡快趕到江南去!”獨孤展鵬道。

歐陽石沉吟道:“本來,以獨孤兄這樣的病,按李先生之囑,當再養息三、五天才好出門。但你既然執意要走,我也不便多勸阻了,明天,我爲你餞行!”

“那多謝公子了!”獨孤展鵬道。

江水共雲天一色。

孤帆與明月同風。

獨孤展鵬立在一隻帆船船首,看着茫茫江天,融融月色,回想着從清明節祭掃父母后,沿大運河一路南下的情形。早想過江到江南去尋訪兇手,不想一病至今,現在五月已盡,六月也過了好幾天了,纔在這過江船上過江!

隔江北望,家山遙遙在天涯盡處,更添了種異地他鄉流浪爲客的淒涼之感。面對這千古奔流的江水,不由感慨無窮!想着父母被害已三年多了,兇手依舊逍遙法外,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憤恨!

而想到日前揚州邂逅的歐陽公子,心中則一陣愧怍,一陣感激!他開初以爲這位揮金如土的錦衣公子如此對自己,必有所爲。不想別人真的只是敬自己一點俠義之心而已!自己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昨天,在揚州“跨虹閣”,歐陽公子爲自己餞行,點了張四回子的全羊,施胖子的梨絲炒肉,汪銀山的沒骨魚與田雁門的走炸雞四樣名菜,又叫了一罈花雕。在酒席上,歐陽公子豪情飛揚,這很令他想起燕小山、郭驚秋兩位兄弟來。他覺得歐陽公子除了武功不及燕小山外,文學、棋畫與燕小山頡頏上下,伯仲之間,而論人品俊美,猶有過之。

在餞行席上,歐陽公子朗聲唱了一曲《陽關三疊》,那深情厚意,不由令獨孤展鵬大爲感動!而更爲感動的是他爲自己想得那樣周到:爲自己準備了路上酒食,夜寒時加的衣衫,以及櫛漱食具。還贈了兩片金葉子!

——從歐陽石的恩惠,想到紫相伯紫小鳳父女倆那份慈恩深意,又想到雲風雷的厚愛,雲麗瓏的深情,再思及峨嵋天門大師遣智樹師父千里傳功,點蒼、崆峒兩派的贈寶,舅舅羅若拙的親情……那些恩恩愛愛,不知何時才能在報完父母大仇後回報他們?

——這些,在這江月之夜,如千古江潮,衝激他的心,他不由心潮起伏,不能平靜,種種所思,積鬱心底,翻騰不已,最後不由低誦起來——

煙橫江月如歌,

舟頭潮打清寒透。

長風如舞,

鉛雲似起,

愁難縱酒。

辜負深情,

天涯寄跡,

江湖遊走。

訪仇家消息,

天南海北,

心如鐵、悲歡後!

休問嬋娟恨否,

本生平,情難消受。

單身仗劍,

關山飛渡,

不須折柳。

舊雨新知,

德如山海,

可堪回首?

待此身事了,

酬恩報愛,

死生揮手!

獨孤展鵬誦罷,想到自己屢屢受人恩惠,而無法報答,尋仇三年,一無所獲,不由仰天長嘆一聲,流下一行清淚來!

正當獨孤展鵬獨立舟頭,面對煙水茫茫的大江和清清冷冷的皎月,任依依江風當襟,沉浸在悲歡往事的回憶中,沉浸在自傷家破人亡,孤身飄零的身世之痛時,一個人影悄悄地過來,給久久地佇立着望江月水天發呆的獨孤展鵬身上披上一件衣衫,輕輕道:

“獨孤兄,月寒風緊,還宜保重身體!”

獨孤展鵬渾身一震,轉過頭來:“是你!”

月光下,一個俊美的公子,站在獨孤展鵬眼前,正是歐陽公子歐陽石!

“是我。獨孤兄,我放心不下,還是跟來了!”歐陽石輕聲說,“當然,你還是可以再拒絕我跟從同行的。”

“歐陽公子!我……謝謝你了!”獨孤展鵬心中涌過一陣熱流,執住歐陽石的手,千言萬語只化爲這一句話,和這緊緊的握手!

歐陽石的手被獨孤展鵬握住,不由微微抽縮了一下,見抽不出,便任由獨孤展鵬握着,低低地說:“獨孤兄,你別再稱我公子了,我……我想與你結爲兄弟,不知肯俯就麼?”

說時,目中露出企盼之色。

獨孤展鵬見他這一切出自至誠,便慨然應道:“承公子不棄,展鵬哪有不肯之理?請問華誕?”

歐陽石:“乙卯,丁亥,甲寅,甲子。”

獨孤展鵬歡然道:“你大我一歲,你就是大哥了!”接着報了自己八字。

於是兩人就在船頭相互對拜,結成了兄弟。

兩人結拜完站起,獨孤展鵬告訴歐陽石,他還有兩位兄弟,一個叫燕小山,一個叫郭驚秋。

歐陽石笑道:“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後見面,別忘了介紹給我!”

沉默了一會,獨孤展鵬道:“大哥,你真要陪小弟闖蕩江湖?”

歐陽石道:“賢弟,兩人結伴總比一人獨闖好!我也正好乘這機會到江南遊賞一下江南名城的風光!”

兩人商議,從鎮江經常州直往無錫,然後遊太湖,到蘇州,再轉杭州。

這樣可邊欣賞沿途名城勝景,邊尋訪“潛龍門”兇手!

從鎮江由運河乘船不消幾天便到了無錫。

無錫在太湖之濱,有運河穿城而過,將無錫城分爲東西兩部分。(無錫人稱老運河爲直河,後在嘉靖末年,於城東又另開新運河。此即今日之城東大運河。——劍評註)

無錫濱湖依山,爲全國四大米市之一,城埠繁榮,江南魚米之鄉,物產甚爲豐饒。加上自大明立朝以來,江南得以安頓,不似北地有刀兵之擾,因而民風淳樸、安仁,不似北人強悍。

無錫與蘇州,僅幾十里路之隔,吳語濃軟,士子婦女,大多清秀,更令城市增色。

據說蘇東坡知蘇州時,一年總要到無錫住上一段時間的。

如果說杭州勝在西湖秀美,蘇州勝在園林精妙,那麼無錫則勝在太湖壯麗。在惠山上縱目觀望,自有一種富麗壯觀氣象。

獨孤展鵬與歐陽石聯袂而行,來到無錫,住在“湖山樓”寓邸。

湖山樓濱湖而建,可以觀看到蠡湖中遠山遙對,白帆點點,沙鷗飛翔的景緻,別有一番情趣。

兩人訂了兩間樓上精美的房間,看了一會湖光山色,回到房子內,正碰上堂倌小廝上來送茶,獨孤展鵬向他打聽起無錫有哪些值得遊覽的去處來。

那小廝十三、四歲,見獨孤展鵬發問,伶牙俐齒地道:“兩位公子爺,儂第一趟來無錫是吧?無錫個(的)好所在(地方)交關!(很多呢!)儂兩家仔(你兩個人)好去看看專諸塌(塔)、鴻山鐵檻寺、梁鴻井、後樂園,東林書院、石門、桃花塢、惠山九陽宮道院,青山上青山寺,惠山寺,崇安寺,還有錫山八景……兩位公子爺肯多住些熱腳(日子),等六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崇安寺廟會,包管兩位公子爺看個愜意。”一口好聽的蘇白,說到這裡笑了一笑,“兩位公子爺摸勿着路徑,伲阿福好相幫儂兩家頭帶路個。”

“我看到的阿福都是大胖子,你怎麼瘦,也叫阿福啊?”歐陽石笑問道。

“人家迭個泥銀(人)杜(大)阿福,伲是真銀(人)小阿福。”阿福道,“伲當堂倌夥計,弄得勿好吃生活,想胖耶胖勿出來,等伲並足了銀鈔,自家開爿店鋪,僱上兩個夥計,生意興隆,財寶滾進,到迭個銀(辰)光伲耶會變胖個。包管和伊杜阿福一模一樣。”他鼓起腮幫子,腆着肚,縮着頸,誇張地邁着外八字步,如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起“大阿福步子”來。

“好,小阿福,你比大阿福有趣多了,等會帶我們出去吧!我跟你們老闆說一聲。”歐陽石笑道。

“謝謝兩位公子爺了!”小阿福滿臉善色道,這時樓下有人在喊阿福,阿福臉色一變,道:“老闆叫伲了,伲得先下去一趟了!老闆勿大好說話個!”說完動作麻利地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留下茶壺,一溜煙跑了出去,一會樓梯咚咚地一陣輕響,只聽小阿福的聲音:“老闆,叫小阿福有啥事體?”

老闆威嚴的聲音:“丙號房的客人要五香茶葉蛋,儂快搭伊去辦!”

“好咧!”小阿福乖順地應道,走開了……

“這個小阿福倒伶俐。”歐陽石讚道。

獨孤展鵬淡淡一笑:“苦人家的孩子,要不伶俐,怕連這碗飯也吃不長的,這也是逼出來的。”

歐陽石“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問:“兄弟,我們怎樣遊覽好呢?”

獨孤展鵬說:“我們去看一下專諸塔,那是爲戰國時名俠專諸建的,不能不去瞻仰一下。東林書院是程門立雪的楊時楊龜山先生所創建,是名揚天下的四大書院之一,爲天下士子的嚮往之地,東林清流,天下欽佩,也應去瞻仰一下。還有,去崇安寺看看吧!崇安寺聽說不是廟會,也挺興旺繁華的,來往人多,各色人都有,說不定於我探訪兇手,有所幫助。”

歐陽石聽後,一笑道:“兄弟,你別忘了梁鴻井!樑溪、鴻山,就是以梁鴻命名的,當地人對梁鴻這位古賢,也甚爲敬重的,我們不妨也去看一下。”

獨孤展鵬道:“對,梁鴻也算是一位高士,瞻仰一下他的遺蹟也是值得的。”

兩人商議之後,收拾停當,向老闆要了小阿福帶路,遊覽起無錫城的名勝來。

獨孤展鵬、歐陽石先去看了一下專諸塔,專諸塔在大婁巷專諸院內,那以魚腸劍刺王僚的大名俠,死後就在這一個小院裡,建了一座塔而已。

而對青草黃土、瓦院古塔,兩人各自生了些感嘆,禮拜了一下專諸像,然後退出來,去看東林書院。

東林書院正來了幾個京中以清議名動朝野的名臣名士,還有一羣跟隨而來的太學生。兩人見書院內車馬肅肅,內中進出之人大都是文吏,衣鮮帽明,有鷹揚高軒之氣,或意氣風發,議論滔滔,或肅容沉志,緩行不語,或二三子低聲商榷國是,討論經史。

兩人在院門外懷着敬崇羨慕之心站了一會,便算盡了心意。然後一路欣賞街上風土人情,隨着那些賣白蘭花的姑娘,挑着河藕的農人,遊學的士子,閒逛的各色人,漸行漸遠,來到了鴻山鐵檻寺,特地去看了一下樑鴻孟光夫婦住過的那一個簡樸的院落和那口有名的“梁鴻井”。

兩人站在井邊上,看着井中明亮平靜的水鏡,映出兩個人來。

歐陽石頭上戴着豆青色雲錦披雲巾,身穿着豆青色文士衫,腰束白玉帶,臉如美玉,長眉入鬢,眉弓下一雙俊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着幾分老練大方的公子哥兒氣象,表明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只是作爲男子,少了三分陽剛之氣,多了三分陰柔之美。

那入鬢長眉,雖也英秀,但那雙眼睛嫌嫵媚了些,如長在姑娘臉上,一定很好看!

而獨孤展鵬因大病初癒不久,臉上還透有病態虛弱的蒼白,眼神還顯得有些缺乏飛揚的神采。

但那緊抿的有棱有角的嘴脣,那英氣逼人的濃黑的劍眉,與整個臉,都有一種沉毅、堅強的神態。偶爾目光機警地打量周圍人物時,那嚴肅的神色,更顯得富有一種男子的風度!

他今天戴了頂藍色的純陽巾,穿一件銀藍色細羅長衣,腰束一根藍玉帶。寬肩細腰的體魄,映在井水裡,與歐陽石一比,顯得更爲英武。

但獨孤展鵬朝井中略看了一眼,起身想離開井口。

歐陽石正細看井中兩人的影子,見狀馬上擡起頭來,不解地問:“賢弟,怎麼不看了?”

獨孤展鵬淡淡一笑道:“大哥人中之鳳,井中兄弟一比,小弟自感形穢,還是不看爲好!”

歐陽石道:“賢弟,你這大概是說反話吧?嫌我長得沒男子漢氣是不?如說你難看,那天下就沒好看的男子了!唉,我有你那雙英武的眼睛就好了!我的眼睛長得太像姑娘家的了!還有鼻子!但生成了這樣子,有什麼辦法?”說到這兒一笑,“倒不如投胎變個女的,拉倒!”

獨孤展鵬聽歐陽石這一說,仔細一看,歐陽石真有幾分女相,如盯着他鼻子看,越看越不象男子了。等歐陽石笑時,那鼻子令獨孤展鵬一下子想到了雲麗瓏的鼻子,簡直一模一樣!

獨孤展鵬想到雲麗瓏,不由心中一蕩,脫口說道:“大哥,你要是女人,我一定娶你!”

歐陽石一聽這話,臉色不由一呆,隨即聲音中露出不快來:“兄弟,你說什麼?”

獨孤展鵬正因歐陽石想到雲麗瓏,心情激盪之際,哪注意歐陽石神情的變化?

等聽到歐陽石問話之時,才知自己剛纔一時激動,說漏了嘴,將大哥比作女人了,這可犯了大不敬的家訓,不由心中暗生後悔:大哥正嫌他自己太胭脂氣,我怎麼再這樣說笑?心中這樣想着,嘴裡忙轉彎:“我說,你要是女的,我一定娶你!可惜你還是男的!你是那種揮金如土、豪飲高歌的奇男子、大丈夫!可不是手執擅板、輕歌淺唱的女兒家!”

歐陽石聽獨孤展鵬這麼一說,這才微微一笑,聲音中又變得明快起來:“兄弟,你真會捧哥!大哥文不成,武不就,連三流鏢師都抵不上,算什麼大丈夫?大豆腐罷了!來,我們兄弟倆再照照井水。這是梁鴻孟光照過的井,我就當一回臨時孟光吧!”

獨孤展鵬見歐陽石回嗔作喜,心中暗慶幸虧轉彎得快!這次不敢再出差錯,隨着歐陽石再看井中的合影。

他再看歐陽石,終究還是女子氣重些!

燕小山有幾分像女孩子,那時他以爲燕小山胭脂氣太重了些,想不到現在結拜了一個大哥,胭脂氣更甚!不知將來郭老三看到了這位大哥,又該叫嚷嚷什麼了?

和燕二弟比,歐陽石要老練、深沉、大方些,但脾氣又有幾分古怪,忽冷忽熱,令人莫測高深。

現在相處時間長了,雖覺歐陽石並無歹意,但總覺這人向他隱瞞了些什麼。

獨孤展鵬覺得歐陽石雖然也豪爽,但豪爽中透着種謹慎,有幾分城府,不及燕二弟坦率!不知以後四兄弟能相處好否?……

獨孤展鵬正這樣出神地想着心事,歐陽石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賢弟,你出什麼神?時光不早,該祭祭五臟廟了!”

獨孤展鵬被歐陽石這一提醒,頓覺肚子也餓起來了,笑道:“大哥這一提,我肚中的空心和尚也敲起木魚來了!”

歐陽石問小阿福:“你可知左近可有好一點的酒樓飯莊?”

小阿福想了一下,搖了一下頭:“迭個旁邊有幾家酒樓飯莊,但大多平常煞,配勿上兩位公子爺。無錫城頂好的酒樓有三家,頂近的是‘太白醉’,‘太白醉’酒樓的肉骨頭、樑溪脆鱔兩隻菜,那是頂刮刮的!伊還有山西名廚與燒淮揚菜的名廚。靈光來許!(好得很!)遠點,名氣最大的是‘松鶴樓’,是蘇州開過來的一家酒樓,善做‘松鼠桂嘸(魚)’‘䰾肺湯’。還有……”

歐陽石不等他再說下去,笑着問獨孤展鵬:“那去‘太白醉’如何?”

獨孤展鵬笑道:“我是唯大哥馬首是瞻!”

“太白醉”酒樓開在城中兩條大街交叉口上,市口不錯。四開閘的兩層樓,粉牆青瓦,明柱綺窗,大門上匾額,題三個泥金大字“太白醉”,字體典雅而又透出股遒勁來,是出自前朝(元代)大書法家趙孟誂的手筆。據傳說,李太白當年曾在此醉酒。那隻不過是傳說罷了,各地多的是“太白居”“太白齋”“太白酒樓”,無非是借那位一生不得志的詩豪酒仙來立名罷了。

不過這家“太白醉”酒樓,在無錫已開有年代,倒是不假。它是無錫牌子最老的酒樓,可惜後來清兵南下,被毀於兵火。

獨孤展鵬、歐陽石和小阿福三人,由堂倌迎上酒樓雅座,兩人一看,樓上佈置精雅,中間掛了一幅太白醉酒的潑墨寫意畫中堂,圖中太白正高舉金樽,一手按劍,仰天狂歌,那神態倒頗得幾分李白的性情。兩邊配以一副對聯,其上雲:“公昔登臨,想詩境滿懷,酒杯在手”其下對:“我來依舊,見青山對面,明月當頭。”對照從樓上向外望見的惠山遙對的風景,更覺這一聯高妙!清雅!

“好聯!”歐陽石讚道。

“好對子!”獨孤展鵬同時道。

但在那對聯下一張桌上,有一個文士背對他們,看着李白像獨飲,聽了兩人讚語,將手中杯一頓,喝道:“不好!”

獨孤展鵬與歐陽石對望一眼:想不到竟有人不贊成此聯!莫非嫌我們上來,擾了他一人在這酒樓上獨飲的雅興,故意跟我們擡槓?

獨孤展鵬正沉吟間,只聽歐陽石笑問道:“請問這位相公,這對聯有什麼不好?不才倒要領教!”

那人將手中酒一飲而盡道:“你們錯了,那撰聯人也錯了。青山不是此青山,明月亦非彼明月。李太白的青山、明月,又有幾人能見得?”

兩人心中不由一震!

歐陽石一聽,隨即作了一個長揖:“相公高論,大開茅塞!確實我輩是無法與太白胸襟相比的!敢問高姓?”

那文士站起身來,一笑回頭:“高姓談不上,敝姓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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